第60章 做局(二)(2/2)
然而杀手们却趁此机会加强了攻势,死死缠住了他们。
裴燕洄重重摔倒在地,额角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所有阴谋、野心、愤怒与不甘,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剥离。
而最后的意识里,不知为何,却浮现的是席初初那一张脸……
——
裴燕洄原本出身江南清贵之家,父亲裴文远官至江宁织造。
这官职虽品级不算极高,却掌管江南丝绸织造、采买贡品,是实实在在的油水丰厚、地位清要的职位。
其母林氏,乃是江南富商之女,与裴文远堪称才子佳人的结合。
裴燕洄作为家中独子,自幼便是锦衣玉食、备受宠爱的贵公子。
他聪颖好学,相貌俊秀,虽小小年纪,却在文人圈中颇有才名。
父母恩爱,家庭和睦,那时的他,真真是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
然而,灾祸突如其来。
裴文远最为信任的副手、江宁织造副使周显仁,因垂涎裴家财富及其正使之位,精心构陷,伪造证据,诬告裴文远勾结海盗、贪污巨额贡银、所织造龙袍纹样僭越等十数条大罪。
这些罪名条条致命,且证据“确凿”。
皇帝震怒,下旨查抄了裴家。
顷刻之间,他家破人亡。
裴文远夫妇不堪受辱,于狱中自尽,家产全部抄没。
年仅十二岁的裴燕洄,因律例规定,罪臣之子需没入宫中为奴,侥幸保住一命,却被施以宫刑,带入深宫,从此跌入尘埃。
从云端坠入泥沼,巨大的落差和身心摧残,让裴燕洄变得阴郁孤僻。
他痛恨那些是非不分,高高在上的权贵,因为他们轻飘飘的一个决定,一句谗言,就能让无数人家破人亡。
他满心愤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加之他残存的清高气度与俊秀容貌,引得宫中那些惯会拜高踩低的小太监们时常欺辱他。
他常常觉得,自己或许很快就能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去与父母家人团聚了。
直到那个下雪天。
那日雪下得很大,他又因一件小事被几个小太监堵在僻静的宫道角落拳打脚踢。
他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额角破裂,鲜血混着雪水糊了满脸,意识都有些模糊,只觉得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就在他以为自己可能真的就要这样冻死、打死在这里的时候,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阴冷的小姑娘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欺负人吗?”
那些小太监们的动作猛地停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喊了声什么,然后如同见了鬼一般,瞬间作鸟兽散,跑得无影无踪。
雪还在静静地下。
裴燕洄艰难地、缓缓地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看到的是一把精致的油纸伞,伞面遮住了纷落的雪花。
然后,他看到了伞下的人。
一个穿着如火红裙、披着雪白狐裘斗篷的小姑娘,正站在他面前。
她年纪似乎很小,约莫十来岁,容貌精致得如同玉雕雪琢。
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极其明亮,黑葡萄似的瞳仁里仿佛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异又炙热的光芒,好奇地打量着他。
她看着他狼狈不堪、头破血流的样子,没有丝毫害怕或嫌弃,反而蹲下身来。
她伸出带着暖意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红肿破裂的脸颊。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莽撞,却让他冻得麻木的身体微微一颤。
然后,他听到她用一种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带着满意和雀跃的语气,低声喃喃道。
“终于让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裴燕洄茫然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
他只是一个即将冻毙的、最低等的的小太监,有什么值得这样一位一看就身份尊贵的小姑娘“找到”的?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冰天雪地里,那抹灼眼的红色,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那句莫名其妙却仿佛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话。
那一张脸,那一个瞬间,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他濒死的心上,再也无法抹去。
——
裴燕洄被刺杀的消息传到席初初耳中时,她正批阅着奏章,笔尖一顿,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你说……一场特地针对他的刺杀,没杀死他,却让他变成了傻子?”她抬起眼,眸中尽是冰冷的讥诮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他这玩的是哪一出?苦肉计?还是以退为进的新把戏?”她根本不信。
那条老谋深算、演技精湛的毒蛇,怎么可能轻易就失了忆?
定是又有什么阴谋。
但她沉吟片刻,还是放下了朱笔。
无论真假,她都需要亲自去确认一番。
她摆驾去了都督府,并带上了太医院院判。
室内药味弥漫。
裴燕洄半靠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是往日那种深不见底的幽沉或算计,而是……一种近乎空茫的困惑与陌生。
他微微蹙着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却又一无所获。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掠过进来的太医、宫人,最后落在了被簇拥着的、一身明黄龙袍的女帝身上。
女帝一来,东厂一干人等立即退避至一旁,跪行参礼。
而裴燕洄却没动,他的眼神有瞬间的停滞,直直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深沉、伪装隐忍、冷漠与抗拒,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茫然。
以及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依赖?
仿佛溺水之人看到唯一熟悉的浮木。
席初初也觉得这眼神……太陌生了,完全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裴燕洄。
她不动声色,示意太医上前诊治。
太医垂眼上前,仔细为裴燕洄请脉、查看伤势、尤其是后脑的撞击处和那毒针留下的细微伤口。
席初初就站在一旁,目光冷冷地审视着榻上的人。
她看着他因为太医的触碰而下意识微微蹙眉,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警惕或抗拒,看着他眼神空泛地望向帐顶,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关心。
看着他偶尔会将目光移回到她身上,那里面纯粹的好奇、打量与失神,让她指尖发凉。
就在太医凝神诊脉的间隙,席初初的目光扫过裴燕洄的头顶。
下一秒,她瞠大了眼睛,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
——那里,原本清晰显示着的负忠诚度,此刻……竟变成了0,不对,它竟在缓速地上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