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完)(1/2)
黄粱梦破(完)
走出那一方囚困的牢笼后, 月光消散。
归去的道路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仿若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深渊。周围有什么窸窣声音,正在流动。
隐约的“嘶嘶”声, 倏地卷来一股潮冷的阴风, 吹透单薄的里衣。
曦珠打了个寒颤, 紧抱住身前人的脖子。
一壁试图睁大眼睛去望, 想要瞧清楚;一壁鬓发贴着鬓发, 紧挨他的耳朵, 小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紧搂住她的双腿,让她稳当地趴在他的背上, 回答道:“是些魑魅魍魉。”
怕她害怕, 柔声道:“别怕, 有我在。”
“我不怕的。”
曦珠的脸枕在他右侧肩膀上, 轻道。
他来救她了,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感到身体愈发虚弱, 她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些东西,只欣喜地抱着他。
疑惑地问道:“这么黑, 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怎么认得回去的路?”
他感受到她压抑不住的高兴,唇角也不禁扬起, 道:“感觉得出来。”
在黑暗里待得久了, 便多了感知。
况且有牵引回去的道路。
他知道的, 是那个人让王颐做法, 以自己的血为祭,设下的“引魂”阵法。
她又问:“会不会走错?”
语调担忧, 是真怕他走错了。
他坚定地回道:“不会,我肯定能带你回去。”
“别怕。”
他再次安慰她。
“我不怕。”
曦珠笑着低声说了一句:“有你在,我才不会怕呢。”
她温暖的气息吹拂在他的后颈。
他固着她双腿的手,在不会被她注意的地方,慢慢收拢,攥紧成拳。
他笑应了声:“嗯。”
接着听到她的问:“我是不是离开很久了?”
曦珠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那个过去的屋子里,究竟过去了多久。
永远都是黑夜,永远都是那一轮明月。
没有刻漏,没有打更。
自从傅元晋怒极摔门离开后,她彻底迷失在那望不到头的岁月中。
惶然惧怕中,怕自己永远被困在那里,直至困死。
她急迫地想要知道日月轮换过去了几天。
“有多久了呢?”
她问,并立即得到了答案。
“已经过去六天了,快第七天了。”
曦珠好歹松口气,又问道:“蓉娘她是不是很担心?”
蓉娘是她的乳娘,更是她在京城唯一的亲人,定然担心地很。
明明知道,却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他。
他背着她,走在归途的幽暗里,笑回她的问。
“等回去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快了,没多久就可以回去了。”
路途漫长,但在一问一答间,终会抵达尽头。
他想要走得慢些。
想要在最后,和她多待一会儿。
但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步伐依旧不停。按着那条牵引的路,走得稳妥,走得急速。
他知道她一定盼望着回去,能早点见到光亮,也想要见到那个人。
而那个人,定然在那个世,也在期盼她早日醒来。
得快些了,不能让那个人真地寻死来找她。
他的步子,迈开得更大些。
目光扫过那些藏在道路两边,急于上前,要来撕扯吞吃他与她的亡魂。
但都被那个人满是杀戮戾气的血,给绞杀挡住了。
心中不忍地泛起苦楚。
那个人经历过杀伐战争,不似自己只会纨绔享乐。
“你身上好冷啊。”
曦珠鼻腔有些酸,将自己紧贴他冰冷的身体,想要他温暖一些。
她被困住太久,也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很想和他说话t。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继而感到肩膀处,她将脸都埋在了上面,又听到她低落无力的嗓音。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他既然能找到她,曦珠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傅元晋的事。
但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她还是想自己告诉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前世的那些事,全都告诉他听。
不想再瞒着他了,更不想两个人因此有隔阂。
而当初那个雨夜,在告诉他,她和许执的婚事时,她其实是想看到他心生厌弃的。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
但那时的他,只是将她紧抱在怀里,说不在乎那些过去。
尽管后来,他有时会因许执吃醋发脾气,但曦珠看得出来,他并不介意那些。
如今她的心里,没有了从前隐瞒他时的忐忑。
她以后是想带他回去津州,回家去的。
想和他过一辈子生活。
她阖眸贴着他的背,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
“我是被傅元晋……”
但刚起一个头,话音便被打断。
身前的人低声:“曦珠,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曦珠倏然顿住,抓紧了他的衣裳。
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唇动了动,想问他如何得知的。
他继续往前走,已然说下去。
“恰是清明节,我没办法破开那个屋子周围的禁制,便去见阿朝了,让他去取来傅元晋招魂的信物,才能找到你。”
若非清明,兴许他不能见到卫朝,进而从卫朝的口中,得知更多。
以及,看到那些被藏起来的书信。
虽然与那个人共处一具身体,被迫挤在一个阴暗的角落。
早从那个人的记忆中,获知部分。
但……都比不上亲眼所见。
她的指甲透过一层衣料,轻微地扣入他臂膀处的伤。
麻木的疼痛中,他垂眸道:“我知道了那些事。”
喉咙吞咽下连绵的哽痛,声音低下去。
“曦珠,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他不知道曾经的她,经受了那么多。
那日及笄的表白,还对她动了火气。
他不应该的。
不该的……
曦珠趴在他的背上,声音很轻很轻,却清晰地透过紧贴他的骨头,传至他的耳边。
“卫陵,那时流放到峡州,我很怕死,也不想再干那些活了,所以才去找傅元晋的。”
她只想活下去,尽管是用交换身体的代价。
她也没有选择,不想固守所谓的贞洁赴死。
在出口前,心里已有答案,但仍是问了他。
“你会不会嫌弃我?”
她又一次在问那个人了。
他摇头说:“不会。”
从脑子里搜寻出了她与那个人的过往,是前世的许多年前了。
关于她送那个人的平安符。
后来,那个人的寄魂之所。
他往前又迈了一大步,说:“我也怕死,之前去北疆打仗,还想当逃兵来着,表妹会不会嫌弃我的懦弱?”
那个人是怕死的,尽管每次出去围剿狄羌,怀中都揣着平安符,仍然怕死。
每次活着回来,那个人都要喘上好几口气,劫后余生地喜悦。兴许下一场战事结束,便能回京,也能见到她了。
而只有他,什么都不曾经历。
甚至从前觉得父兄外出征战,并无多么可怕的地方,也不畏惧死亡。
他忍住眼中的酸意,不着痕迹地仰了仰下颌。
诉说那个人的过去之后,再张口,却缓缓低道:“曦珠,你比我勇敢得多。”
曦珠听到了他的哽咽,心里生出难受。
抿了抿唇,不想再陷入那段过往。
她在绵绵的困倦之中,轻声问他:“阿朝他们过得如何,你知道吗?”
回到过去,却没有见到卫虞、卫朝,还有卫锦卫若。
也不知她走后,一切可还顺利?
“你不要担心,他们过得很好。小虞和洛平有了一个女儿,小名叫滢滢,时常生病,但很乖的一个孩子;阿锦的病好了,如今都认得清人了;阿若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做了几门生意经营,帮衬着阿朝……”
“阿朝他快要回峡州了,此次傅元晋被许执定罪捉拿入狱后,峡州的兵权掌管会空缺出来,到时阿朝会接管当地的兵力。曦珠,阿朝说是你给他的那个锦囊……”
他并不知原来在多年以后,卫家会败落成那个样子。
而卫家的复起,是倚靠他之前无礼对待的表妹。
倘若没有表妹,他无法去想卫家流放后,会是如何的后果,兴许……早已覆灭。
他的眼睛禁不住地湿润,紧咬住后槽牙,强忍着钻心的绞痛。
但那些,都是靠她出卖了自己,而得来的。
他只有紧紧地将她背牢,更快地送她回去,才得以弥补愧疚。
在他的低声叙说中。
曦珠的额头抵着他的背,不由笑了一声:“他们过得好,便很好了。”
这个世上,太阳每日在晨露里,于东边升起,在暮色里,于西山落下。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
纵使没了她,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好在她给卫朝的那个秘密,是有用的。
傅元晋入狱后,卫朝的仕途前程,只会愈加地好。卫虞、卫锦卫若他们,也会跟着更好。
便在这时,曦珠想要与卫陵说,那个秘密一定也会让这个世的傅元晋被定罪!
她恨傅元晋,比在招魂之前,益发痛恨了!
若是没有招魂,她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被困那么久!
但在出口的一瞬,曦珠又合上唇,不太想在这里,与他继续说起傅元晋。
等回去后再说。
想到快回去了,她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感到冰冷的他,似乎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擡起头,睁开一直闭着的眼,越过他的肩膀,竟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光。
就像前世自己病逝后,走上的那条纯白归路,是向往重生的。
那时的她,犹夷彷徨;但现在的她,却祈盼快些走进那道光中。
尽管眼皮沉重地要落下,浑身无力地要睡去。
但她一直强撑着。
“快回去了,是不是?”
她欢喜地拍他的肩,问他。
背着她的人笑道:“快了。”
就似在数着步子一样,他听到了她的碎碎默念,不由加快脚步。
他感到身后走过的道路,正在裂断崩塌,蔓延至他的脚下。
“还有十步。”
“七步。”
“六步。”
“三。”
“二。”
但在那倦怠柔声的“一”中,他停下了脚步,没有跨过那道生与死、引魂阵法设下的界线。
他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
在模糊不清的晦暗中,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曦珠,你先过去。”
曦珠站稳后,自然而然地,困惑问道:“为什么不一起过去?”
她听到他说:“身后还有其他亡魂,要过这条线,必须要断后。”
“你先走,我在身后跟着。”
他不必担心她回去后,那个人会隐瞒不住,一定会想到很好的法子,来说服她,今日救她的人是自己。
也一定能应付得了,她告知他的傅元晋之事。
那个人早已得知,也不在乎。
曦珠顿时蹙眉,问道:“那些是不是会伤到你?”
她相信了他的话。
因她觉得他全身寒冷如冰,不明光影里,脸颊上也隐约可见几道抓痕,皮开肉绽一般。定然是去找她的缘故。
她看到了他的笑。
他伸手将她垂落在肩,凌乱的乌黑发丝顺理,低道:“别担心,我好歹在战场滚了几遭,煞气重,它们不敢伤我。”
他的手指正在扭曲变形。
很快,便连面皮都要垮塌下来。
骨头似是在被用锤子狠砸一般,内脏皆碎。
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忍着浑身的剧痛,硬挺着要弯下的脊背,扶住尚且犹豫的她。
颤抖的手掌落在她孱弱的后背,将她往那明光的线内,轻推了一把。
“你先过去。”
只要过去了,她便能彻底回去。
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也能回去津州。
她一直想要回家的。
曦珠顺着那股温柔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
半步已落进光与暗的交界。
但便在那一刹,久处黑暗的她,被乍然的光芒刺地眼疼,忽然回过了头。
原本在阴暗里、背对着,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面容,在另一边残光的映照下,竟变得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沧桑憔悴的脸。
分明是同床共枕、熟悉至极的人。
但就在这一刻,曦珠怔然在原地。
她的视线定落在他的额角,那里的碎发正遮掩着一个窟窿。
血肉模糊,白骨袒露。
她缓慢地将目光下移,对上了一双闪避躲逃的漆黑眼眸。
唇瓣几乎是发抖地张开,她哑然地想要问他:“你是t谁?”
但最后,出口的却是:“……卫陵?”
她伸手,一把拉住了想要后退的他。
又一次下意识地唤他:“表哥。”
她想起来了,那次秋猎,他受了重伤,便是这个模样。
可隐隐地,好似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怎么会这般瘦,两颊都凹陷。
他的手在挣脱她,脸也偏转着低垂。
要拼命逃回到黑暗里藏起来,不想让她看见自己。
曦珠紧紧拉住他冰凉的手,第三次叫他了。
“三表哥。”
话音甫落,她看到他侧过的脸畔,经斑驳的累累伤痕,流下了一行泪。
卫陵终于转过脸,于朦胧的视线里,无声地望向了她。
他并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只想她能平安回去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一定会护好卫家,也一定会实现她前世夙愿,带她回家。
从此以后,他们会幸福顺遂地生活在一起。
他希冀如此。
但所有竭力的冷静和强忍,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里,在她洞明的眼神中,一瞬溃不成军。
他宁愿她不曾回头看他。
便是这次的回头,让他再也无法克制。
不由地,第无数次想到她及笄那日,他被她拒绝表白,前往秋猎的山林中,那些想好了、要回去问她、最终却未曾出口的狂妄之言。
可笑的是,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受困于身份,所以才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喜欢他,任何忧虑都不足为惧,他会去解决的。
不管是官职,还是前程仕途,他都愿意去做那些枯燥乏味的事。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
在脑子昏晕的胀疼里,卫陵看着不肯放开自己的人,郑重地叫了她。
“表妹。”
一阵阵的痛意从紧绞的心脏涌上喉间,如是烈火灼烧,让他几近失声。
“对不起。”
“那天,我不该那么轻率地向你表白,更不该向你发脾气。”
嗓子似是撕裂般的疼,跟着掉落的泪水,是连绵不绝的倾诉道歉。
“我不知道你曾经受了那么多苦。”
在那日被野狼重伤滚落山坡,被另个人全然占据身体之后,只能屈居在一隅阴暗里。
最初愤怒地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但魂魄力量弱小地,无法撼动一分那个强悍的人。
很快地,那个人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水,奔涌进他的脑子中。
他终究得知了,自从见到表妹的第一面之后,做过的那些仿若真实的梦境,到底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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