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镯碎(2/2)
西南的角落栽种有两棵树,皆长得很高,和院墙齐高。
一棵枣树,另一棵什么树,许执没认出来。
只见树干笔直,掉尽了叶的枝条疏密间落,看上去有许多年头了。
“这是一棵紫丁香,等四五月花开的时候,好看得很。”
见许大人一直在看这棵花树,高壮男人即刻说道。
“丁香树吗?”
他不确定地问道:“开花是紫色的,一簇簇的花穗子?”
“对,就是紫色的花。”
他静望着那棵尚未抽芽的花树。
春天还未彻底到来。
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不该来到t这个地方……
“许大人,我这处屋子,您瞧着觉得如何?”
“我本来打算下半年带妻儿回南方做生意去,留下两处屋子要卖,这处我们不常住,也不过早三四个月,您要是不嫌小,就送给您。您救了我儿子的命,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报答您,还请您收下吧。”
……
夜色融融,细雨斜飘。
卯时带出的那个圆盒礼品,早已不在。
穿过长巷,除去一把伞,两手空空地,归来狭小的院子。
换过衣裳,又是独自一个人吃饭。
但好在现今,有煤球陪着他。
坐回案前,油灯在旁。
他应该翻开书来看,或是思虑那些有关他前程的事。
而非打开那幅画,正如他不该把画带回来。
应该和那十九幅一起烧掉。
但他舍不得。
舍不得她落于火中,被燃烧殆尽。
光线晦暗,许执伸出了手。
用指腹轻柔地,缓慢地,触碰画中人笑靥如花的眉眼,滑落她白皙的脸颊。
他不由想,秦令筠是在何时画的这副画?
当时,她在对着谁笑?
可是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又有什么关系!
那场盛大的婚礼,恐怕穷极他的这一生,都给不起她。
今日那个种有紫丁香的院子,他竟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字:家。
但她不该落身那样的地方,而该在公府的闲庭深院,那里有奇珍异花、假山湖水。
衣袖挥扫,灯焰扑灭。
他阖眸仰靠在椅上,无声苦笑,胸前的伤阵痛似裂。
他不明白为何从在两年前的上元节,赊月楼初见她时,卫陵便对他怀有敌意。
一切再无追溯的源头。
他应该去问秦令筠。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卷入了漩涡之中。
也是在如同今晚的雨夜,卫陵来至这里,告诫他小心秦令筠。
但或许比起卫陵,秦令筠会告知他一些真相。
倘若他愿意以联手为由的话。
可是他没有选择。
她是卫陵的妻子。
卫陵是她的丈夫。
今日他送去的礼,应当会进破空苑,不是吗?她心里又会如何想他?
沮丧的同时,他也在想。
万一卫陵仍要杀他,下一次,他该怎么办。
*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
迷糊地从睡意中醒来,枕边早已没人。
他不在屋里了,很早便起去军督局。
几日没去,得去应个卯。
洗漱过后,青坠去备早膳。
曦珠披散长发,精神怏怏地坐在妆台前梳发。
待会还要处理府上的那些事务,日复一日,何时才能完呢。
真是不想干,什么都不想管。
好想立即回去津州,坐船回家去呀。
一片阒静中,心里闷涨地难受,望见台上还摆放着褪下的步摇、耳坠、镯子。
昨日回来得晚,没有及时归放。
懒怠地放下梳子,先把这些首饰收拾好。
海棠花的步摇归入一个匣中,赤金缠珠的耳坠子,归入另一个匣中。
金镶玉的镯子,放入那个装着各种镯子的黑漆描金嵌牙妆奁。
忽然,指尖触碰到奁中的那只玉蛇镯子,冰凉温润的玉质。
许久都没拿出来看过了。
她记得的,镯子的蓝色极为纯粹,与那望不到尽头的海水,几无差别。
将它从底下翻出来,仍会一眼惊艳它的颜色。
心中的郁闷似乎消散了些。
她想再戴一戴它。
对着明瓦窗透进的微光,捏着外圈,和第一次一样,要套进左手腕。
但在将要穿过去的那一瞬,一股眩晕突至脑中,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更让她顾及不到手中的东西。
玉镯掉在她的膝上,顺着洁白的亵裤滑了下去。
黑暗之中,曦珠忙勾手去捞,但来不及了。
在听到青坠的惊慌大喊“夫人!”,伴随疾步时。
一声“玎玲”的清脆裂声。
镯子摔落在地,四处飞散的蓝色,有几片溅跳到她的脚背上。
她从凳上摔了下去,昏沉倒在那片裂散的碎玉中。
朦胧之中,听到了谁在呓语低声,却怎么都听不清楚。
*
“嗵”地一声重响,面前的木盒被他扬手狠摔在地,里面的金簪银钗、玉镯璎珞、宝石步摇、白银铜板……散落在地,熠熠闪着光芒。
脆弱的碎玉飞溅,他又一次入梦,听到了自己的破口厉声。
“我让你还我了!”
在他都答应让她离开峡州,回去京城,她却要将曾经他送给她的这些东西,一样不少地,都还给他。
仍是一副温柔的语调,说着什么。
“进宣,你这些年送给我的金银首饰,都装在这个盒子中了。还有那些衣裳裙子,我都穿过了,想来给你不大好,但都是极好的锦缎料子,便拿去典当了换钱,也一起装在里面……”
她的话蓦然被他的暴戾打断。
止不住的酸涩从心里,冲涌到他的喉咙,要泛出通红的双眼。
他盯着一身素净的她。
她不再穿他给的那些精致衣裙,也不再戴他送的那些华美首饰。
只穿身素白的裙,挽着妇人的发髻。
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横生戾气的他,轻唤他一声:“进宣,你别这样。”
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克制不住自己近乎悲戚的声音。
“你如今拿这些还给我,是要和我断绝关系吗!”
她似乎叹了一声气。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那你为什么还给我!我没让你还!”
他感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手也在抽动。
似乎是愤怒,似乎是难过,万千思绪漫涌上来。
头垂下来,望着脚边的那串红珊瑚手链,擡靴狠碾了上去,要把它踩碎。
却听到她的问:“你还记得这串手链,你是什么时候送给我的吗?”
他茫然地一下子停住了动作。
他……不记得了。
她轻声咳嗽了下,那双眼尾有着细纹的眸,有些放空,在回忆。
“这是我跟你的第二年,应当是春天的事了,你说我若是**做得好,你把它送给我。”
他不记得了。
他无措地望着她。
“所以,进宣,我把它们都还给你,不是要和你断绝关系,而是要重新开始。”
她走上前,握住了他还在发颤的手,荏弱的脸上满是温柔。
“我先和卫虞卫若他们回去京城,陪他们安顿好了,就在京城等你。等你来了,我们抛弃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又没忍住笑一声。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你的脾气不能改改吗?动不动发火,就不能好好说话?”
他终于也笑了,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去吻她的鬓发。
“那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把这边的事都处理好了,会尽快去找你。”
在一地的金银玉屑中,她抱住他的腰,仰头去回吻他。
“好,我等你。”
……
他低着头,竭力去看清她的长相,却越来越模糊。
又是那个粗哑的声音。
“骗子,你说要和我重新开始的。”
哑声中掺杂了诡异的低笑。
“我一定会找到你。”
“你和他的婚约不算数,你是我的,无论是死是活,你都是我的。”
蓦地,傅元晋猛然睁开了双眼。
*
风雨如晦,街道上到处是匆匆而行的人。
坐在车厢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手呈才盖印不久的圣旨。
前些日,因秦家之事,闹得愈加重病的陛下,决意将那位傅总兵留在京城,授予兵部右侍郎的官职。
他听祖宗讲过,陛下原本想着二月初,要让那位秦御史领旨,巡抚卫氏族人的故地。
好揪出把柄,整治卫家。
但如今秦御史亡逝,此事暂且搁置。
他心下忖量:陛下留住傅总兵,分明是代秦御史之职。
幸好傅总兵因那头晕的疾病,尚在京城。
这回可不是商议,而是直接下旨。
撩开帘子往外瞧,天地一片昏暗。雨愈发大了,混着阴风灌进来。
忙放下帘布,催促马车疾驰。
“快些!”
鞭声乍响,马匹嘶鸣。
铁蹄踏出一朵朵雨花,往峡州总兵暂住的府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