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2/2)
始终他江叔珩并非蝉娘的父亲,始终蝉娘亦要跟真正的生父团聚,他不亦在帮她查找那“叔珩”吗?
就是想到那样好的一个闺女,转头便要唤另一个陌生人作爹,他心里头总是,有点堵。
该是,不舍吧!
习惯了蝉娘将自己认作爹,即便知晓有一日,得交还与她真正的生父,还是,有所不甘。
怎么偏生,是世上那一个“叔珩”,有一个这般乖巧聪慧的闺女呢?
站在朱芦街的宅子门前,江叔珩下了马车,却迟迟没有上前叩门。
今日,叩开了这扇门,日后,他江叔珩就没有闺女了。
“大人?”等得久了,那护卫忍不住奇怪地唤了一声。
不是说今日要到大娘子这宅子里去的吗,都到门口了,还不进去?
江叔珩冷冷地瞥了那护卫一眼,终究是鼓足了勇气,叫护卫上前敲门。
“是江老爷!”门房蒋老伯早被林幼蝉吩咐过了,见是江叔珩登门拜访,赶紧卸下门槛,请进了江老爷跟随后的马车。
江叔珩略一迟顿,大踏步走了进去。
他江首辅,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不过是要亲眼目睹别人家的闺女与父亲团圆罢了,这等小事,难不倒他江叔珩。
江叔珩进去后,马上惊动了宅子里的崔九等人。
他们亦已经知晓江首辅今日即将拜访,他们崔氏亦将要坦言惊天黑幕之事。
崔氏与江氏,如今算是血仇,即便当中隔着误会重重,亦或双方均为人所累不至于此,但因此崔氏与江氏已经付出的灭族代价,着实太重,彼此之间根本不可能泯然释怀。
是以当初知晓小神医是江府之人后,崔九等人甚至于购买那回生丸来保住崔詹事一事,亦心有踌躇。
若不是为了给父亲续命,崔九断不会用江氏之人的一分一毫。
到后来,眼看父亲的病实在严重,拖不下去了,他们才不得不来找小神医。
如今,看着导致崔氏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崔九与其护卫,脸色均是止不住的一沉。
要知道,半年多以前,他们还想着取走这江首辅项上头颅的。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亦如临大敌,江叔珩亦感觉到从崔九等人身上发出的对自己的敌意,心头一震:这些,是什么人?为何在蝉娘屋子里?莫非这才是蝉娘要他见的什么重要的人?
“阿爹!”
方才在炮药房里给崔詹事煎药的林幼蝉走了出来,看双方剑拔弩张,一下走到了中间,先凛然看着崔九等人:“我救你父亲,可不是让你们害我阿爹的!”
崔九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回头冲那些护卫一使眼色,那些护卫便悉数退下了。
江叔珩正诧异,林幼蝉又回头挽住了他的手,“阿爹,今儿我想要让您见的人,有点儿特殊,您能不能答应女儿一件事?”
女儿?蝉娘还自称是他江叔珩的女儿?
所以蝉娘要让他见的人,并非是她生父?
江叔珩暗暗松了口气,甚至觉得,若要他见的不是蝉娘生父,那让他见的人是什么人,都不重要。
“什么事儿?”
“我让您见的人,对您并无恶意,所以一会儿您不能生气,也不能随随便便动刀动枪,可以么?”林幼蝉撒娇道。
“可以。”江叔珩笑笑,亦回头,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四名护卫一颔首,那四名护卫便亦退下了。
“那就好,我们一会儿,两家人,将这件事摊开来说,误会接触后,再想想如何对付共同的敌人。”
被林幼蝉挽住手带到崔詹事卧病的厢房时,江叔珩越听越糊涂。
什么两家人?什么误会?什么共同的敌人?
“阿爹,您能认得出来,他是谁吗?”林幼蝉站在江叔珩身边,一边问,一边看着他的表情,紧张得很。
江叔珩看着躺在榻上的满脸皱纹形容憔悴的一位苍苍老翁,眼珠发白浑浊,显然已经不能视物,是个盲者,这便是蝉娘要他见的人?
而且,听蝉娘的语气,还应该是自己认得的?
江叔珩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番,确定,这人,他不认识。
在江叔珩进得厢房来后,跟着一起进来的崔九,担心他的反应,与林幼蝉一样也紧张起来,甚至暗暗捏住了拳头。
到底,那可是自己父亲,若是江叔珩认出来了……
江叔珩在这个时候已经冲林幼蝉摇头,疑惑,“不曾见过,我该认得他么?”
“阿爹,您……”林幼蝉看了崔九一眼,才想如实相告,想了想,怕说出来他承受不住,赶紧先将阿爹搀扶到榻边的一把椅子上,让他坐下,“阿爹,我要说了他是谁,您别冲动?”
这盲者来头那般大,会让他江叔珩冲动?
江叔珩心中愈发惊奇,但还是点头承诺,“好,阿爹不冲动。”
“他是,崔景明。”
当听得第一个“崔”字时,江叔珩已经微微眯眼。
多年来的习惯,当年江府覆灭的罪魁祸首,便是崔氏,再听得“崔景明”三个字,江叔珩已经当即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随后手便去摸腰间的佩剑。
“阿爹,您答应了不冲动的。”林幼蝉早早地就防备着了,看阿爹如此激烈反应,马上扑了上去,崔九亦第一时间冲过去拦在了父亲榻前。
“崔景明,他不是应该死了么?”江叔珩恨得直咬牙,甚至有股冲动,想将拦下自己的林幼蝉给摔到一边。
“他没有死,他十一年前就被人恶意囚禁起来了,就是崔涛勾结卫国公干的好事,他们是故意绑走崔景明囚禁起来,然后污蔑我们江家杀害了崔景明,并且勾结狄族的。”林幼蝉从来没一日像今日这般一口气说过话,马上给阿爹解释清楚。
江叔珩听明白了林幼蝉的话,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江大人,某是崔景明的儿子,我们被蒙蔽了十多年,近日不意救出了父亲,才知晓当初江氏与崔氏结下的血仇,均为人所操控指使,此事,我最清楚,便由我来,替江大人说明一番。”崔九也赶紧自我介绍道。
“你,你是崔詹事的儿子?”江叔珩惊疑,心中却是又恼怒一层。
他当初将害得江府如斯地步的崔氏一族悉数关的关杀的杀,未曾想居然还有余孽!
“阿爹,您先冷静,听他解释。”林幼蝉赶紧抚慰,眼神示意崔九还不快快道来。
崔九将先前说与林幼蝉的案情跟细节,又说了一遍。
江叔珩越听,脸色越铁青,直到最后,满眼通红,浑身甚至微微颤了起来。
一直密切注意着自家阿爹的林幼蝉,发现江叔珩异常反应,担心:“阿爹?您没事吧?”江叔珩瞥了一眼林幼蝉,视线却极为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再望向榻上时,看着崔景明那张他已经认不出当年风貌的脸。
他举手,无力地冲林幼蝉摆了摆,“我,我出去,冷静一下。”
江叔珩只走了两步,忽而眼前一黑,整个人朝地上栽倒下去。
“爹!”林幼蝉跟崔九均扑上去,将江叔珩稳住了。
“我爹昏阙过去了!”怕是,打击过大。
亦然。
谁能想到,恶名在百姓之间远扬的首辅大人,兢兢业业十多年,原来竟是个从一开始就是被人操控行事的傀儡之人呢?
从人生低谷跌落,再到起复,成为百官之首,到头来,只不过是笑话一场。
难怪本该历经磨砺千锤百炼的江大人亦承受不住。
林幼蝉让崔九等人帮忙,将阿爹搬进了正房西边一间厢房,查看了阿爹的脉象,而后拿出针袋,找准阿爹身上几个xue位,针灸了一番。
好一会儿,江叔珩才幽幽醒了过来,入眼看到的是林幼蝉放大的一张脸。
“爹,您没事吧?您觉得怎么样?”
江叔珩脸色一缓,马上想起了方才从崔景明儿子口里听到的内幕,脸色又一沉。
“那真是崔景明?”
“应该就是他。”林幼蝉点头。
崔景明不是什么好身份,那崔九大可不必胡诌这么一个不讨好的名头来让她小神医治病。
而后,林幼蝉再将崔景明送过来就医时,被囚禁多年受尽折磨的千疮百孔的身子骨亦给阿爹说了。
江叔珩从不信,到半信半疑,最后不得不信。
枉他江叔珩自诩才学过人,聪慧无双,竟然没看出当年案情有诈,还被卫国公欺瞒多年。
“我江叔珩,原来在百官面前,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啊!”江叔珩颓然叹息。
“阿爹,不是的,阿爹。”林幼蝉看阿爹难过,也忍不住难过起来,“阿爹您别怕,不过就是个卫国公罢了,他胆敢这般对我们江家,我们亦不用对卫国公客气,这仇,我们报定了。”
江叔珩看着林幼蝉气鼓鼓的脸,揪痛与愤怒兼备的心头一缓:“报仇?”
“没错,阿爹,您听我说,我进京后,没认回您之前,就已经跟卫国公杠上了。”
对卫国公的旧恨加上新仇,还有什么时机,比眼下这个时机更适合自己坦白的呢?
所以林幼蝉从圆社杀李应开始,将卫国公如何纵容赵五行凶,如何唆使尤九德私下掳虐无辜百姓,以及将合寿坊作为自己势力地盘掌控的事,逐一如实道来。
听得江叔珩一时迷茫,一时惊叹,一时愤怒,最后悉数变成了对林幼蝉的激赏跟夸赞。
“好,做得好,像赵铭那般的无耻之徒,就合该如此不留情面。”
多好的一个闺女,秉性多么像他当年含辱负重为江家洗雪冤屈那般的执拗坚韧,如今更与自己同仇敌忾。
“所以,阿爹您也别急,对付卫国公,我们从长计议,慢慢来。”
“不。”听林幼蝉要跟他一起找卫国公报仇,江叔珩虽老心安慰,却还是摇头。
“阿爹?”林幼蝉难以置信。
阿爹不想对付卫国公,还是不愿意跟她一起对付卫国公?
“蝉娘,你啊,有这份心意,爹很高兴。”不仅不嫌弃他是个声名狼藉的爹,还愿意替爹出头,得女如此,夫复何求?
“可你到底,不过是个小娘子。”江叔珩怜惜道。
“小娘子又怎么了?我还做到让人刮目相看的神医呢!”林幼蝉不服气道。
江叔珩伤感的情绪振作起来,笑了笑,忍不住伸手,第一次抚了一把这个从天而降的闺女的头顶。
“阿爹不是嫌弃你是小娘子,不顶事,而是因为,你有阿爹我了啊,你是阿爹的宝贝闺女,年纪轻轻的,就不该卷进这等纷争里头。”
“阿爹?”林幼蝉一怔,人没反应过来,心底某处一暖。
“所以,对付卫国公这事,便尽管交给阿爹!”江叔珩笑,“日后,有阿爹护着你,你尽管去做你的小神医,经营你的药铺,别的事,都不用管!阿爹就盼你开开心心好好活着,便行了。”
“阿爹!”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对她说过这番话的林幼蝉,登时眼泪盈眶。
所以,这就是阿爹啊!
做有阿爹的闺女,原来感觉是这般好的。
一直孤身度过许多年,来大盛朝后,又独自背负了许多的林幼蝉,终于忍不住,趴在阿爹膝头抹起了眼泪。
明明,上一世跟今日之前,都没有像今日这般哭过的,好狼狈!可,又很开心!
“蝉娘!”江叔珩看林幼蝉竟然哭了,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她的肩膀,“你怎么哭了?”
“我是高兴哭的!”
一听这话,江叔珩倒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而后心酸。
因为林幼蝉不好意思地擡头,边抹眼泪边解释,“以前都没有人像阿爹这般对我说这样的好话。”
她家闺女,是自出生后就没过多少好日子吧?
“你想听这样的好话,阿爹以后可以都跟你说,便是蝉娘,要记住阿爹的话,这事,由阿爹来解决,你不得插手,明白吗?”
林幼蝉慢慢冷静下来,使劲点头。
她就知道,阿爹是很厉害的,他以前都能将江家冤屈洗清,今日,也定是能从卫国公手上,讨回公道的。
她相信阿爹,不过,“阿爹,您说,那卫国公对您跟崔家做了这等恶毒的事情,竟然还胆敢将崔景明扣在牢里……”一扣就是十多年,也不愿意让他死,反而执意让人茍活着,“这是何居心?”
江叔珩眼里掠过一丝寒芒,脸上露出了赞赏的表情,冲林幼蝉颔首:“放心,阿爹自有分寸。”
于是林幼蝉也使劲对阿爹点点头。
就知道,阿爹那般聪明,会猜到各种内中关节,既然如此,她就能放心将收拾卫国公这事交给阿爹了。
江叔珩重新回到了崔景明卧病在床的那间厢房,看着趴在床上的那张脸,亦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这真是当年的崔詹事?
岁月可真不饶人,十多年的囚牢折磨,也真让人骨寒。
犹记得,当初他授命出入东宫时,亦曾经见过这崔景明,温润如玉的崔十一郎,翩翩君子,当时怕亦没有想过,自己竟会被囚禁在监牢里如此之久吧?
他跟这崔景明不过相当的年纪,他还风华尚在,但崔景明看着,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听蝉娘说,崔景明如今甚至连神志亦不清醒,大多数时候,只能一半时候昏迷,一半时候清醒,甚至于清醒时候,糊涂的时候居多,已然成为一个废人。
这么一个废人,当年却是掀起了京城江氏与崔氏两个大族覆灭的序幕,若非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江大人?”
厢房门口,看见江叔珩回来父亲厢房的崔九,生怕他对父亲做出不利的举动,在背后忍不住唤了一声。
江叔珩回头,瞥了一眼自称是崔景明儿子的崔九,双手一撩衣袍,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下,睨睥了一眼:“你真是崔景明的儿子?”
竟是个命大的,六年前他出手对付崔氏,竟然把他给漏了!
“正是,某崔奕之,是父亲唯一的子嗣,当年幸得留住性命,才有今日返京救回父亲一事。”
崔奕之冲江叔珩稍稍行礼:“还望江大人,看在你江氏与我崔氏,皆被卫国公这老贼所害的份上,不求前嫌尽弃,但求在得报大仇之前,放下成见,杀赵铭,报血仇,我与手下护卫,皆愿听江大人差遣,至于事后……”
江叔珩微微眯眼。
“至于事后,你我是否依旧刀剑相对,亦待尘埃落定之后,明分恩怨。”崔奕之道。
“好,把你们崔氏,关于当年崔涛污蔑我父亲的事由,还有你父亲崔景明出事前后,甚至于在太子被废,新帝登基之前,但凡与江氏案有所牵涉的人与物,都给我细细道来,不得隐瞒。”
当年他查案查到最后,在缉拿到肇事之人崔涛后,留下口供知无生路,自尽于监牢之中,既然整件事背后都有卫国公操控,那恐怕,崔涛的死亦不简单。
虽然到头来,父亲勾结狄族被澄清为污蔑,案呈结论是崔涛自认受西戎收买,意欲挑起大盛朝重臣纷争,以让朝堂上的百官无暇顾及边关之战,好减轻当时阚氏对大盛朝军队的步步进逼。
而从后来几年的朝堂反应来看,这阚氏的策略,亦奏效了。
江府以勾结狄族一案覆灭,昔日与江家交好的不少官吏亦受不少牵连,待后来他江叔珩未报家仇,逼退太子,让先帝退位,而后扶持四殿下登基,接着为江家翻案,彻查当年逼迫江家陷入绝境的诸位官吏,致使朝中混乱,人人可危。
也正因为如此,当年朝堂上对边关战事确实忽略了,而燕王,之所以会在对西戎时断了双腿,大败而归,那一战亦有朝廷未有及时调配兵力,驰援燕王的原因在其中。
但现在才发现,崔景明还活着,而且掀起一切事端的,是卫国公。
所以朝纲混乱的那几年,竟然是因为赵铭利用自己排除异己的手段所致?
江叔珩暗暗咬牙。
赵铭,胆敢这般摆弄他江叔珩,他定要叫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