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11)(2/2)
华容愣了愣,旋即意识到,如果乌兰青是青鸟,那她的女儿自然也会是,她们这算什么?妖?精怪?还是神明?
可华容还是觉得,应当没有什么神会以血肉之气为食。
她垂眸看着查河玛血迹斑斑的手臂,声音不可避免带着一点冷意,残酷的宣告:“你没有眼花,这是真的,查河玛。”
查河玛闻言一震,嘴里呐呐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人啊,华容。”她突然提高语调,情绪激动地大叫:“我怎么会是这样的怪物!我怎么会是!”
查河玛听过无数种於菟尔驱使妖邪残害百姓与军队的传闻,在她心中,妖邪是这世间最可怖也最该死的东西,她无比厌恶妖邪。
所以刚刚自己的手臂突然化为一对青色翎羽之翅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恶心,原本被她抱在怀中安抚情绪的金珠弘幸也突然狂躁起来,对待她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嘴里一直高喊着怪物。
这令查河玛无比的难过,她受不了金珠弘幸厌恶的眼神,从朝露殿中跌跌撞撞地跑出。
她看见空中弥漫的血雾已然散去,而太后寝殿之上盘旋的青鸟,也直直闯入她的视野。
或许是由于血脉的链接,查河玛一眼便认出,那是她的阿妈,但她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查河玛应当是此刻宫中为数不多的,不会将青鸟择世看做神迹的人了,她有了翅膀,于是也嗅到了血肉腐烂的气息,这气息令她感到无比恶心,青色的光芒笼罩大地,查河玛却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随着光芒消逝,她的翅膀也重新变为手臂,只是光洁的肌肤上,还隐隐生长这一簇簇翎羽。
查河玛试着去拔掉这些羽毛,但即便她的手臂已变得血迹斑斑,青色的翎羽仍旧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再一次长出。
而现下看着华容冷漠的眼神,查河玛感觉自己又被刺痛了,她摇头后退几步,眼泪滚滚落下:“华容,你别讨厌我,好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听着查河玛近乎崩溃的哭喊,华容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意识流露出的迁怒深深伤害到了查河玛。
单纯善良的查河玛,无忧无虑的查河玛,即便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还是会道歉的查河玛……她唯一的朋友,查河玛。
“对不起。”华容上前一把抱住她,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查河玛,是我的错,我没有讨厌你,真的,无论你是什么,我也不会讨厌你。”
查河玛被华容紧抱着,耳畔是华容充满安抚之意的话语,她身体僵硬,呆呆地回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华容郑重道。
“你骗我的时候还少吗?”查河玛轻声回道,却擡起双手,回抱住华容,她嗡声道:“不过就算你骗我,我也会相信你的……”
华容忍不住笑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肩头一重,查河玛已经沉沉睡去了。
不禁轻叹一声,华容认命地背上查河玛,带着她缓缓朝她们休息的房间走去。
第二日醒来,华容与查河玛不约而同地闭口不提有关青鸟之事。
华容是暂时寻不到方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也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而查河玛只是单纯的逃避现实。
经除夕之夜的奇景,乌兰善吉得受天命之说瞬时甚嚣尘上,传遍天下。
人们一遍遍传颂着於菟尔以妖邪之力指染博陵,却引来青鸟择世的故事,将乌兰善吉视为天命之女。
初时还有人认为这不过是炮制出来的吉兆,但当青鸟出现在与於菟尔相对的战场之上时。
整个天下都为此沉默了。
比起光辉圣洁的青鸟,於菟尔那驱使草木蛇虫的伎俩,就显得那么小家子气,全然与神迹搭不上边。
短短几日之内,南朝军队龟缩回江南,无数势力倒向乌兰善吉,又因除夕之夜,宫城之外死了包括一些部族首领在内的太多的人,乌兰善吉提拔的北人新秀或南臣纷纷乘势而起,接管了前人遗留下的空位,如今的朝堂,已经没有谁能够掣肘乌兰善吉了。
华容想,乌兰善吉与帝位之间的阻碍,只剩下一个金珠弘幸了。
而以乌兰善吉的秉性,她绝不可能因所谓母爱,对金珠弘幸心慈手软。
于是在前线战场又一次于青鸟率领下大胜之际,乌兰善吉向全天下宣告了金珠弘幸的痴愚之症,一个傻子,又怎能成为执掌天下之人?
次岁春,乌兰善吉大赦天下,如愿登上帝位,改元岁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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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台原本是设于内廷的辅助机构,乌兰善吉初登基,便以包括秘书台在内所有内廷机构的官职品秩取代了外朝的官职品秩。
这种做法无疑是激进的,但齐国本就是承南朝旧制,北人对这些复杂的官职品秩向来不太感兴趣,变了也就变了,而那些本应对改官制反应激烈的南臣们,也慑于青鸟的赫赫威势,一个个素日舌灿莲花之辈纷纷噤声,不敢议论什么。
官制改革就此落下定论。
更高的三公之位历来为虚职,华容由此从正五品女官,一跃而成从一品大臣。
从内廷至外朝,从位卑权重至位高权重。
当初那个在矿山仰望苍穹,一颗一颗数着千万星子熬过漫漫长夜的小女孩,绝对不曾想过,多年以后,她能成为一些人嘴里的古往今来第一女权臣。
“我说过,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乌兰善吉身着天子衮服,依旧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华容说道:“你当初说,只有权势才能杀了於菟尔,而你现在有了。”
“我会实现我的承诺,去吧,去杀了於菟尔。”
华容沉默片刻,对乌兰善吉提出了她至今唯一一个请求:“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说来听听。”乌兰善吉对此显得很有兴致,她实在想不到,华容会对她提出何种请求。
“臣希望能带上查河玛一同前往前线。”
乌兰善吉眉梢微挑,对她而言,查河玛是阿青的女儿,所以查河玛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与阿青对查河玛的态度是从一始终的,从不强求她去做任何事,只需要无忧无虑地自由生长。
所以当她们隐约明白查河玛对她们的抗拒之意后,乌兰善吉便再也没有见过查河玛了。
自她登基,查河玛便自请去照顾废帝金珠弘幸,一直深居简出,乌兰善吉对此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或许对查河玛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不过听到华容的这个请求,乌兰善吉还是不可避免的意动了,她沉吟片刻道:“如果查河玛愿意的话,你当然可以带上她一起。”
华容俯身领命,退出宣政殿。
她此刻内心无比平静,甚至对杀了於菟尔这件事也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她行走在荒草丛生的小道上,设想着再见查河玛时的第一句话。
这么多年来,她虽然一直没有找到姜阅,也很清楚,姜阅或许早已死去,但由姜阅所化的那棵生长在她心中的苍天巨树,却无时无刻不在支撑着她前行,在姜阅面前,她永远是需要被保护的一方。
但如今,她也想成为另一个人心中的苍天巨树,可以支撑她前行,也可以供她栖息。
查河玛见到华容时神情有些惊讶,算起来,她们也有一年未见了,但华容对她所说的话却更令她惊讶。
华容对她微笑着说:“查河玛,跟我走吧,跟我一起,去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