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2/2)
卫骧毫不在意,挪了挪身,躺得更为舒坦,“我一人自然是不够的,不是还有你吗?”
他展颜一笑,随之躺在卫骧身侧,“好啊,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助你一臂之力罢。容我好好想想……既然这官儿你做了,我便不争了。我就做首富,商铺如星云棋布遍天下。”
“首富?”小卫骧问道:“若是做不成首富呢?”
“做不成首富,得个第二也是好的。”他朝着天高呼道:“我定让新朝欣欣向荣,繁荣昌盛!”
卫骧唇角扬起一抹笑,“你也会说大话。”
“哼。”薛易之嗤了他一嘴,“我薛易之说道做到,不信你等着瞧!到时我必是名震天下的富商,赚好多好多银钱。”
“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卫骧笑笑。
“等我有足够的钱了,我要疏浚运河,届时百姓不必再受水患之灾,漕运盛况便能再现新朝,我朝繁荣,往后必然千秋万代。”
卫骧合上眼,静静听着耳旁的说话声,唇角的笑意愈盛,“好。”
话音落下,二人再无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小薛易之见卫骧气息渐稳,也收了声,安然地躺着。
不知为何,他觉得会有那么一日的,到那时,事事皆如他们所愿……
……
可幼时的他不懂,这世上多的并非是得偿所愿,而是事与愿违。
意外总会先一步而来。
在仲秋后一月的某日,他与卫骧在后山失足落入山坡,确切而言,是他不慎跌倒栽下,而卫骧在极险之际推了他一把将他救起,自己却跌落。他本可安然无恙,可因心切为救卫骧爬下山坡。
他身手不如卫骧,在半途中滚落山崖,跌断了腿,疼得昏厥过去,再醒来时,他已在卫骧的后背上,卫骧不比他好到哪儿去,满身是伤,密密麻麻纵横于双手上,额头也磕了个角,一直渗着血遮了半只眼,煞是骇人。那山路极其难走,怪石嶙峋,山道坑洼,他都要以为他们会死在山中了,可卫骧才比他高半个头的身子却硬生生背着他走出了后山。
他又在想,这大抵就是大难不死吧,可为何与旁人说得不一样,他并无后福,甚至这辈子都毁了。
他的腿废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父亲与母亲的眼中还有怜惜,可已不再是疼爱,他们眸中不时渗出的精明更叫他心寒。许久之后他才明白,自那时起,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个筹码。他以为他们变了,实则不然,他们并未变,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如此,只是自己没看清罢了。
他平等地恨每一个人,甚至是卫骧,他恨他那日为何要带他去后山,恨他为何偏要走那条道,也恨他为何不再小心谨慎些,他如此身手为何还会跌入山坡。
这又并非是他所愿,若一切未发生,他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可卫骧又有什么错?他跌入山崖又非卫骧所致,没有他,或许自己早就死在那儿了。
他是个懦夫,他生在薛家,t长在薛家,依附于薛家,即便薛家以他为筹码换取利益,他亦不敢与薛家为敌,更不敢去恨那生养他之人。
如此,除去卫骧,自己也不知该恨谁了。
他嫉妒卫骧,嫉妒他事事比自己拔尖,更嫉妒他不必遭罪灾祸。
可为什么偏是自己啊……
他开始恨卫骧,可也怕卫骧,倒不如说是畏惧被卫骧察觉自己龌龊的心思。
卫骧在这个年岁早已学会了伪装,他常是大人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可唯有在他面前才会卸下防备。他对自己的歉意亦不加掩饰。
那个连头上破了一道口子都不会蹙眉之人,头一回在他面前红了眼,“易之,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你如此,对不住——”
卫骧无错,可他的字字句句却让自己一遍又一遍回想起最不堪的现实。
他恨恨出声,将手边的瓷瓶砸向他,“卫骧,为何不是你!为何摔断腿的不是你?为何是我要遭受这种罪。凭什么啊,卫骧!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你拿什么赔我,卫骧!”
“你想要什么就与我说,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你拿什么偿还,他们说我是一个只能躺在榻上度过余生的废人了,我还能要什么?卫骧!我要我的腿!我只要我的腿!”
“不会的。易之,你一定还能站起来的。大夫说了,只要你熬过这一年,借着木拐行走,日后都还能站起来的。”
呵,他冷笑,“你说得倒是轻巧,莫说是一年了,就是一月、一日我都不想熬了!痛苦皆是我受着,而你们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彰显你们的仁义,卫骧,你与旁人一样虚伪!走,你走!日后你别再来我府上,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将话说得如此难听,可卫骧还是一如既往前来薛府,甚至来得更勤快了些。他出不了府,每回来时卫骧都会给他带一些解闷的小玩意儿。
“易之,我今日给你带了话本。”
“易之,我给你带了九连环,我教你怎么玩,好不好?”
“易之,我给你做了一根木拐,降龙木所制,结实的紧,你试着起身走走,我搀着你,不会摔的。”
“……”
他一把丢开卫骧递来的木拐,“卫骧,收起你对我的怜悯,假惺惺的,我不需要。”
那个本在他眼中无所不能之人,却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卫骧,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走!别让我再见到你。”
卫骧垂着眸,“那你好好的。”
后来,卫骧父亲来接他了,他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他薛易之。
王家还留有卫骧的衣物,他以为卫骧只是临有一别,过几日他还会回来的。
可是没有,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想,是不是他的那些话伤到卫骧了,他不是真的怨恨卫骧,卫骧并无过错,他不过是无处发泄,而唯有卫骧肯对他毫无保留罢了。
他写了很多信,托父亲派人送至南边,可杳无音信。
再后来,新朝初立,建大明。他时常能听闻从应天府传来的消息。
那个曾说要平乱除奸佞,护天下太平的少年终是所得皆所愿,成了无人不知少年英豪。
只有他,还被束缚在这宅院之中,与那个少年愈来愈远。
他知道,如今他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后来听闻卫骧在滕州平乱,他借着随客商途经的名头远远见了卫骧一眼。
这些年过去,他变了不少,连看自己的眼神都冷漠了几分。
意料之中,因为他也不是从前的薛易之了,如今他自私自利,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除掉一切阻碍。
他成了卫骧最痛恨的小人。
他倒是很想看看,卫骧会不会让他死。
再与卫骧说上话,是在自家茶楼外。时隔十五年,他唤他“卫大人”,而他唤自己“薛公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自那声“薛公子”后他就知晓,他与卫骧注定有一人不能善终。
他终究还是输了,可输给卫骧,他心服口服。
不丢人。
……
火苗在噼里啪啦的灼烧声中窜动。
今夜的梦倒是浅,他竟能清清楚楚记得梦中之景,可他倦意袭身,睁不开眼,只能缓缓陷于这无尽的梦境之中。
不是他醒不来,是他不愿醒来。身上渐渐起了暖意,他似乎都能感知到一旁的火光,暖融融的,驱散了一身的严寒。
好累,也不知已有多久,他未曾如这般好眠了,舒服得让他不愿再醒来。
雪停了。
可他不知是何时停的……
……
年关已至,空中大雪未歇。皑皑白雪覆于檐头,整个应天府落了白。瑞雪兆丰年,一切皆是好兆头。
不日便是除夕,朝中内外皆已休沐,卫骧也难得清闲,在府中与尹昭清一同写着桃符。
府中喜色不绝,满堂结彩。直至霍礼带了一消息前来。
薛易之死了。
听说,他并未到嘉峪关,死在了半途。
那夜是十二月十五,大雪。他身子虚弱,腿疾复发,不受医治,死在了途中。
……
尹昭清五味杂陈,不知心中翻涌的是何滋味。
她窥见,身前那个正垂眸写着桃符的人笔尖一顿,他落笔的那一处似有一滴湿润落下,缓缓晕染开,模糊了字迹。
那个盼着南下去往回暖之地的薛易之,终究还是死在了他最厌恶的冬日……
还听闻,他死得无声无息,官役也是翌日清晨才发觉他身子已凉透。
他唇角挂着笑意,仪容安然。
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根崭新的降龙木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