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6章 深渊对谈——当施害者与修复者在镜中相遇(1/2)
(一)上午九点:加密频道的握手
修复中心地下三层,一间没有任何窗户的隔音室内。三面墙壁覆盖着黑色吸音材料,唯一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三块屏幕:中间是即将接入的视频画面,左右两块分别显示实时网络监控和危暐的心理侧写数据。
陶成文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左侧是沈舟和曹荣荣(心理学与医学视角),右侧是付书云和张帅帅(刑侦与技术视角)。鲍玉佳、马文平、程俊杰、梁露在隔壁监控室,通过单向玻璃观察。林奉超和魏超通过加密线路远程接入。
“所有反追踪系统就位。”张帅帅最后一次检查设备,“信号经过七层跳转,他那边也一样。物理定位成功率低于3%。”
“心理应急预案就绪。”曹荣荣轻声说,“如果他进行心理操控,我会给出干预信号。”
陶成文点头。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焦虑的表现,但他没有掩饰。面对一个将人性当作实验材料的对手,任何完美伪装都是徒劳的。
九点整,中间屏幕闪烁,出现一个经过处理的人像轮廓,声音也经过变声器处理,但语调中的冷静特质依然可辨。
“陶成文指挥。”那个声音说,“感谢接受对话。”
“危暐。”陶成文直呼其名,“或者你更喜欢‘V教授’?”
短暂的停顿。屏幕上的轮廓似乎微微调整了坐姿。
“都可以。在科学讨论中,代号比姓名更有意义。”危暐说,“我看到你们发布了那张照片——张坚喂狗的照片。这意味着你们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们接受对话,但不接受‘实验’。”陶成文明确界限,“这不是你收集数据的场合,这是我们平等探讨的场合。”
“平等?”危暐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在认知层面上,也许。但在行为约束上,你们受到道德和法律的限制,而我没有。这已经不平等了。”
沈舟接过话头:“所以我们今天不谈行为约束,只谈认知。你邀请我们讨论‘意义感需求’和‘犯罪者的意义感来源’。我们可以从这个问题开始。”
屏幕上的轮廓似乎向前倾了倾:“在那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你们昨晚的‘七重镜渊复盘’,结论是什么?”
室内所有人瞬间绷紧。他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张帅帅快速检查系统,在加密频道里低声说:“没有发现监听漏洞。可能是推理——他猜到我们会在对话前做全面复盘。”
陶成文镇定回应:“既然你提到‘七重镜渊’,不妨说说你对这个复盘框架的评价?”
(二)第一轮交锋:罪恶的“科学之美”
危暐的声音通过变声器传来,依然平静,但透露出一种学者讨论课题时的专注:
“如果是我来设计复盘框架,会分为八个维度而非七个。你们漏掉了‘时间变量优化’——我是如何根据张坚的生物钟、工作节奏、家庭事件周期,来精确安排每一次接触和施压时机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待反应。
陶成文示意沈舟回应。
“生物钟数据来自手机使用习惯分析,”沈舟说,“工作节奏来自单位OA系统登录记录,家庭事件周期来自医院内线。你建立了一个‘张坚时间模型’,预测他在什么时间段最脆弱、最容易接受指令。”
“基本正确。”危暐说,“但更精妙的是相位调整。初期接触都安排在工作日下午——他刚处理完公务,思维处于‘执行模式’而非‘质疑模式’。中期的施压电话多在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妻子服药入睡后,儿子往往不在家,他处于孤独和愧疚的峰值。最后的终极压力,安排在单位审计启动前三天——制造‘最后机会’的紧迫感。”
付书云忍不住插话:“你把这些称作‘精妙’?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向毁灭的过程!”
“从科学角度看,确实是精妙的设计。”危暐的回答毫无情感波动,“就像外科手术的切口选择、用药剂量、康复计划一样,需要精确计算。不同的是,我手术的对象是社会信任体系这个‘器官’,而非肉体。”
曹荣荣在纸上快速写下:“将非人化进行到底——这是他心理防御的核心。”
陶成文换了个方向:“你说我们漏掉了第八个维度,那在你看来,这八个维度中哪一个最关键?”
屏幕上的轮廓似乎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是思考的表现。
“筛选机制。”危暐毫不犹豫,“选对实验体是成功的基础。张坚的综合评分87.6分,在327人中排第九。但前八名都没有被选中,因为一个关键变量——”
他停顿,似乎在观察这边的反应。
“愧疚燃料的可持续性。”沈舟说,“前八名中,有的家庭压力大但本人情感疏离;有的对体制忠诚但家庭关系淡漠。张坚是少有的‘高责任感+高家庭情感投入+高体制依赖’三高组合。他的愧疚感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可再生的——每次伤害家人后,会产生新的愧疚,而这些愧疚又成为下一次被操控的燃料。”
“很好。”危暐的语气中居然有一丝赞许,“你们理解了这个核心机制。那么告诉我——在你们修复中心的实践中,如何阻断这种‘愧疚-操控’的恶性循环?”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一愣。他在请教我们?
陶成文谨慎回应:“我们让家庭成员参与修复过程,将‘愧疚’转化为‘共同面对的责任’。比如张斌选择公开父亲的经历来帮助他人,这就是将愧疚转化为建设性力量。”
“有趣。”危暐说,“但这是事后修复。我的问题是:在事中,在诈骗进行时,什么样的干预可能中断这个循环?”
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曹荣荣缓缓开口:“如果当时有人发现了张坚的异常,不是质问‘你是不是做了错事’,而是说‘你看起来压力很大,需要聊聊吗’,并且持续提供不带评判的倾听,也许能创造一个安全出口,让他不至于在沉默中崩溃。”
屏幕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呼气声——这是对话开始后,危暐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反应。
“不带评判的倾听……”他重复这个词,“在我的模型中,这是低概率干预。因为大多数人看到异常行为时,第一反应是道德评判而非共情理解。你们的‘善意地图’实践,似乎在提高这种干预的概率。”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陶成文问。
“是的。”危暐承认,“这是‘异常数据点B’——在我的预测中,社会信任崩解后,人与人之间会变得更加警惕和评判。但你们的修复实践显示,当善意被组织化、可视化、互惠化后,共情理解的可能性反而提升了。”
沈舟敏锐地捕捉到机会:“所以你承认你的模型有缺陷?”
“科学模型永远有缺陷。”危暐说,“关键在于缺陷的性质——是数据误差,还是理论框架的根本局限。目前看来,可能是后者。”
(三)第二轮:那张照片的“无法解释性”
陶成文决定切入核心:“那就谈谈最根本的‘异常数据’——张坚喂狗的那张照片。你在笔记中说它‘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九个月后的今天,你有新的解释了吗?”
屏幕上的轮廓静止了很长时间。监控数据显示,危暐那端的音频输入有极其轻微的呼吸变化——他在深呼吸。
“我提出了三种假设。”他终于开口,“假设一:道德惯性。就像物体停止运动后还会滑行,长期养成的道德行为模式在认知崩溃后仍会惯性延续。”
“假设二:终极自我安慰。在生命最后时刻,通过一个微小善行来证明‘我本质上还是好人’,以获得虚幻的自我救赎。”
“假设三——”他停顿得更久,“纯粹的非理性本能。就像动物在死亡前还会哺育幼崽,这种善行没有任何算计,只是生命本能的一部分。”
陶成文问:“你倾向于哪种?”
“在过去九个月,我倾向于假设二。”危暐说,“因为它最符合理性选择模型——即使是非理性行为,也有其心理收益。但你们的‘善意地图’数据让我开始怀疑……”
“怀疑什么?”
“我观察到一个案例:一位单亲妈妈,月收入3200元,自己用着卡顿的千元机,却每周花费两小时和宝贵流量,教社区老人使用智能手机。她的善行持续了四个月,且没有任何外在奖励。按照我的模型,她的资源如此稀缺,应该最先停止这种‘非必要消耗’。”
危暐的声音出现了罕见的困惑:“但她没有停止。反而在‘善意地图’的记录中,她的描述是:‘教李奶奶打通第一个视频电话,看到她儿子在屏幕那头哭,那一刻我觉得……我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意义感。”沈舟轻声说。
“是的,意义感。”危暐重复,“如果意义感需求足够强烈,强烈到可以让人克服资源限制和风险顾虑,那么我的整个行为经济学模型就需要重建基础。”
他抛出一个尖锐问题:“那么请告诉我——张坚在生命最后时刻喂狗,是为了获取‘意义感’吗?一个即将自杀的人,还需要意义感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入房间的沉默。
曹荣荣缓缓回答:“也许正因为他决定结束生命,才更需要用最后一个善行来确认——‘我的存在不是完全的灾难,我也曾给过这个世界一点点温暖’。这不是算计,是……人性最后的尊严。”
“尊严。”危暐咀嚼这个词,“一个在我的评分模型中权重为零的变量。”
“因为尊严无法量化。”付书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张坚留下的那枚纽扣,上面有他儿子小时候的牙印。他说‘扣子坏了可以再缝,人没事就好’。这也是尊严——一个父亲想在孩子面前保持体面的尊严。你骗走了他的钱,骗走了他的生命,但你骗不走的,就是这点尊严。”
屏幕那端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当危暐再次开口时,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不是软化,而是某种认知上的震动:
“你们在记忆史诗平台上的‘微小修复记录’,我分析了1274条。发现一个模式:那些持续参与善意行动的人,在描述动机时,最高频的词不是‘快乐’或‘满足’,而是‘应该’和‘值得’。”
“比如:‘看到王阿姨学会用微信后和女儿视频,我觉得做这些是应该的。’‘帮小刘找到工作后,他妈妈送来一篮子土鸡蛋,那一刻觉得一切都值得。’”
危暐停顿:“这两个词——‘应该’和‘值得’——在我的模型中属于‘道德义务感’和‘价值判断’,是高级认知功能。但那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生活压力很大的人,也在使用这些词。这暗示,意义感和尊严感可能不是理性计算的产物,而是更基础的……人类存在方式。”
沈舟立刻跟进:“所以你开始怀疑你的前提——人性是否完全可以用‘理性经济人’模型来解释?”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在菲律宾的贫民窟做过观察。”危暐突然转换话题,“那里的人均日收入低于两美元,犯罪率极高。但即使在那种环境下,我依然观察到大量的互助行为——分享食物、照顾邻居孩子、共同抵抗强拆。按照我的模型,资源极度稀缺时,人与人应该是纯粹的竞争关系。”
“但你看到了合作。”陶成文说。
“我看到了违背‘理性自利’原则的合作。”危暐承认,“而且这些合作往往发生在有共同叙事的人群中——比如‘我们都是被政府抛弃的人’‘我们都是外来务工者’。共同的苦难叙事,反而催生了合作。”
他抛出一个惊人的观点:“也许人类最根本的动力不是‘趋利避害’,而是‘寻找归属和意义’。当正常的归属和意义渠道被阻断时,人们甚至会从负面叙事中寻找归属——比如‘我们都是受害者’,或者……”
他停顿。
“或者什么?”沈舟追问。
“或者‘我们是超越道德的探索者’。”危暐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像我这样的人。”
(四)第三轮:犯罪者的“意义感来源”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危暐刚刚完成了一次惊人的自我剖析——他承认自己也是在寻找“归属和意义”,只是渠道扭曲了。
陶成文小心翼翼地推进:“所以你认为,你的犯罪行为也是在满足‘意义感需求’?”
“从结果看,是的。”危暐坦率得令人不安,“当我设计一个完美的诈骗方案时,当我精准预测了张坚的每一个反应时,当我收集到那些宝贵的数据时……我体验到一种智力上的狂喜。那种感觉,类似于科学家发现新定律,艺术家完成杰作。”
他继续说:“在KK园区,我培训那些‘业务员’。他们中的很多人,最初只是为钱而来。但我给他们灌输‘我们是在进行前沿社会实验’‘我们在揭示人性的真相’时,他们的犯罪持续性显着提升了。因为‘为钱犯罪’会消耗道德资本,而‘为科学犯罪’则可以建构新的意义叙事。”
曹荣荣记录的手在颤抖。她写下:“他在用‘科学叙事’为犯罪提供意义感补给。”
“但你知道那些数据是怎么来的。”付书云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是张坚的痛苦,是他妻子的死亡,是他儿子一生的创伤!”
“我知道。”危暐的回答依然平静,“在我的价值体系里,个体的痛苦是科学进步的必要代价。就像医学实验需要动物牺牲,新药研发需要临床试验——总有一部分人要承担代价。”
“你不是在救人!”付书云终于爆发,“你是在杀人!用所谓的‘科学’包装你的变态欲望!”
陶成文按住付书云的肩膀。监控室里,鲍玉佳等人也屏住呼吸。
屏幕那端,危暐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当他再次开口时,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
“我妹妹韦娟……她还好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如此私人,与之前的学术讨论格格不入。
陶成文谨慎回应:“她把你留下的材料交给了我们。她说,妈妈临死前一直在等你回家。”
又是漫长的沉默。监控数据显示,危暐那端的呼吸节奏明显紊乱了。
“我母亲是2017年胃癌去世的。”危暐突然开始讲述,声音依然经过处理,但语速变慢了,“她临终前三天,已经无法说话,只是看着病房门口。我知道她在等谁。”
“我父亲有阿尔茨海默症,我离家时他已经开始忘记事情。上个月,我通过中间人得到消息,他去世了。去世前唯一还能叫出的名字是‘小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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