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涪翁:黄庭坚的烟火与风雅(2/2)
有天散步时,他无意间走到催科山下,发现了一处天然的峡谷。峡谷里有清泉流淌,石壁如削,他忽然想起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雅集,便决定在这里凿一个流杯池,效仿古人“曲水流觞”的雅趣。他请了当地的石匠,一起在峡谷中凿石造势,把清泉疏导成“之”字形的石槽,在池边设了八个石凳。完工那天,他邀请了戎州的文人雅士,来池边饮酒赋诗。
那天的流杯池格外热闹。大家把盛了姚子雪曲的觞放在池水中,觞随水流,停在谁面前,谁就得即兴赋诗一首。黄庭坚坐在池边,看着酒杯缓缓漂来,笑着起身,在石壁上写下《鹧鸪天·流觞》:“万事一身伤老矣,戎州安稳胜京城。”字迹苍劲,满是对戎州山水的眷恋。众人喝着酒,唱着诗,直到夕阳西下,还意犹未尽。
从那以后,流杯池的雅集成了戎州的盛事。黄庭坚常常和文人朋友们在这里聚会,有时谈诗论词,有时挥毫泼墨,有时只是坐在池边,听泉水叮咚,看落叶飘零。他最爱吃戎州的苦笋,说“僰道苦笋,冠冕两川”,常把苦笋清水煮过,蘸着盐巴吃,边吃边说:“苦而有味,如人生之境。”他还为姚子雪曲写下《安乐泉颂》,称赞它“清而不薄,厚而不浊”,让这种酒声名远播。
在戎州的两年多里,黄庭坚留下了无数的诗赋与石刻。他在流杯池的石壁上刻下《苦笋赋》,在吊黄楼写下《登戎州南楼》,在山谷墨园临摹《兰亭集序》。他的书法越来越成熟,“黄体”的风格越发鲜明,被人称为“宋四家”之一(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当地的百姓也越来越喜欢这位“黄先生”,有孩子缠着他学写字,有老人请他写春联,他总是来者不拒,笑着说:“能为大家做点事,是我的福气。”
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黄庭坚被召回京城。离开戎州那天,百姓们早早地在码头等候,有的送酒,有的送茶,有的送自己种的蔬菜。黄庭坚站在船头,对着百姓们拱手致谢,眼里满是不舍。他看着渐渐远去的流杯池,心里默默想着:“戎州,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四、宜州余晖:人生最后一段诗意
可命运却没给黄庭坚太多时间。崇宁元年(1102年),新党再次执政,黄庭坚又被贬往宜州(今广西宜山)。那时的他已五十九岁,身体越来越差,却依然带着笔墨,踏上了前往宜州的路。
宜州的生活比黔州还要苦。他住在一间破旧的寺庙里,冬天没有炭火,冷得睡不着觉;夏天蚊虫叮咬,浑身是包。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放弃对生活的热爱。每天清晨,他去山上散步,捡些野果回来;中午,就在寺庙的院子里晒太阳,读自己带来的书;晚上,就着油灯,写日记,或是修改诗稿。
宜州的百姓很同情这位老人,常送些粮食、衣物来。有个叫范寥的年轻人,很喜欢黄庭坚的诗,特意从远方赶来,陪他聊天、读书。黄庭坚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把自己的诗稿交给范寥,说:“这些诗,就交给你保管吧,或许将来,有人会喜欢。”
崇宁四年(1105年)的冬天,宜州下了一场大雪。黄庭坚住在寺庙里,没有炭火,冷得瑟瑟发抖。范寥来看他时,见他裹着薄被,坐在床上,手里还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范寥心疼地说:“先生,您别写了,先暖暖身子吧。”黄庭坚笑着说:“没关系,我还有一首诗没写完呢。”
那首诗就是《虞美人·宜州见梅作》,诗中“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的句子,满是他对生命的热爱与坚守。写完这首诗的几天后,黄庭坚在宜州的寺庙里安详地闭上眼睛,手里还握着那支陪伴了他多年的狼毫笔。
黄庭坚去世的消息传来,百姓们都很悲痛。范寥按照他的遗愿,把他的诗稿整理成册,取名《山谷集》。后来,苏轼的儿子苏过路过宜州,特意去寺庙祭拜,看着黄庭坚住过的茅屋,忍不住哭了起来,写下“涪翁已矣,尚有诗名传千古”的句子。
如今,在江西修水的黄庭坚纪念馆里,还保存着他少年时读过的《诗经》、用过的毛笔;在宜宾的流杯池公园,他凿的流杯池依然清泉流淌,石壁上的石刻字迹清晰;在宜州的黄庭坚故居,他写《虞美人·宜州见梅作》的那张桌子,还静静地放在那里。每年,都有无数的人来这些地方,缅怀这位北宋的文人,读他的诗,看他的字,感受他那“一生风雅,半世流离”的人生。
有人说,黄庭坚的一生是苦的,贬谪的日子占了大半;可也有人说,黄庭坚的一生是甜的,他用诗酒、笔墨,把苦日子过成了风雅的诗。或许,正如他在《苦笋赋》中写的那样:“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人生的苦,只要用心去品,总能品出甜的滋味;生活的难,只要坚守本心,总能活出自己的风雅。
这,就是黄庭坚,一个在北宋的烟火与风雅中,活了千年的青衫涪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