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故地重游 “小娘子一个人来的?”……(2/2)
然而,行至桑烟居门前,等待曲臻的却是意想不到的场面。
八张木桌横置在院内,包括庄主许锦在内的男女老少尽皆静候于此,纸已备齐,墨亦研好,几盏油灯、烛台搁在一旁案几上备着。
“书呢?”
曲恒朝着曲臻伸出手,后者有些茫然地掏出信件原稿,众人执笔翘首盼着,曲恒念出一句,他们便在纸上抄下一句,当众处刑一般将曲臻完作于闺阁、以“崔兰星”口吻写成的那封信一笔一划地抄了去。
遇到不会的字,年纪小的便探头看向邻座的大人,有些人写得慢,曲恒也不等,毕竟他们还能抄邻座的,许锦一边抄信一边连连顿首,“此处写得妙!”曲臻见状只能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拎纸蘸墨,跟着大伙一同抄信。
曲恒像是疯魔了。
曲臻低头抄信,不时擡头望向他,心底的惶恐却渐渐平息了。
落笔后,她的心逐渐静下来,众人写好第一封,第二封只需抄写头封便可,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在旁帮着研墨,研石擦过砚台发出“簌簌”温润的声响,应着众人低声念诵的语调,诵经一般在院内回响。
他们一遍遍低诵崔兰星的故事,那个被囚困于郁塞山脚下的少女的故事,音韵逐渐张起巨大的网,将曲臻拢住,而后扩大、蔓延,包笼住整个望南国。
暮色逐渐暗下时,梁有依返回锦庄,远远便瞧见桑烟居门前灯火惶惶、众人俯首抄书的景象,他在树边坐下,仰头出神看天,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蹦蹦跳跳地靠近了。
“有依哥哥!”
陈星扬起笑容,手上仍拿着那支吹箭,梁有依笑着看向她,发觉她又长高了不少。
“曲恒哥哥说,你和臻儿姐姐都要去阿姐去过的地方。”
陈星凑近了,转过身一屁股坐到梁有依怀里,手上摆弄着吹箭,仰头问,“星儿也能一起去吗?”
“当然不行。”
“为何?”
陈星瞪大了眼,而后深吸一口气,嘟圆了脸将吹箭内的短木棍吹出老远。
“目锁毫芒,息贯长空!有依哥哥你瞧,星儿现在可厉害了!”
梁有依笑着揉了揉陈星的发顶。
“确实厉害,可你绣囊里的吹失再怎么多,也不够杀光那里的坏人。”
“那还有有依哥哥保护星儿啊!”
陈星转过身,面对着梁有依跪坐在地上,“你会飞,而且拔剑很快,星儿从没见过比有依哥哥拔剑还快的人!”
“陈星,别闹!”
曲恒揉着手腕走过来,招呼陈星自己去边儿上玩,嘴上喃喃嘟囔着,“累死了,握笔为何比拿针还累?”
他见梁有依好生悠闲,又接着悻悻道,“姓梁的,你闲着干嘛?为何不去抄书?”
假死过后,他自觉与梁有依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只便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里的旋镖,兀自把玩起来,“曲臻要嫁给那个姓许的,你也放着她胡闹?”
“你又何尝不是?”梁有依揶揄回去,“嘴上说着不想她去送死,还叫了整庄的人帮她抄信?”
曲恒轻笑一声,他扭头望向远处的“盛况”,回过头时,眉宇间多了几分罕见的深沉。
“那姓徐的昨日写信过来,与我说了他和曲臻此行在泸州经历的事,你也知道那丫头的性子,若她铁了心地要做成一件事,便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帮她一回,否则,若她当真死在了轩辕殿,我只会悔青肠子。”
曲恒说罢,目光看向举着吹箭到处练习的陈星,问梁有依道:“那丫头方才来找你,便是要你带上她吧?”
梁有依不置可否,曲恒便接着道:“若她想去,便叫她去呗,我想好了,轩辕宴当日,我也会去的,抄信也是一样的道理,毕竟多一封信,便多一个人能看到,兴许也便多了一个人能站在她身边,这人生在世啊,总归逃不过一死,若是死在奔向心爱之人、未竟之志的路上,也算得上死得其所吧。”
“你喝酒了?”
梁有依蹙眉看向曲恒,话音刚落,又觉得兴许是自己看错了人。
血浓于水,曲臻能为了如此八字没一撇的事拼命,曲恒这个为人兄长的又能差到哪儿去?毕竟半月前,当他大半夜找到曲恒、叫他说服许锦一同假死时,这厮也是问了不超三句便答应了。
“话说回来......”
曲恒没理会梁有依的问题,只是兀自继续道:“若咱们都没死,作为内兄,在下也有一事相求。”
“何事?”
“我听闻你们纺织署存着不少稀有锦缎,”曲恒摇头晃脑,大言不惭道:“来日得空,带我去瞧瞧?”
“曲少爷若要去,”梁有依笑道:“还有谁敢拦着?”
“那便说好了!”
曲恒一拍大腿,“如此一来,你小子也该明白聘礼该当如何置办,才合我曲氏的心意。”
曲恒说着擡手拍了拍梁有依的肩,突如其来的靠近叫后者身子下意识绷紧,片刻后又轻笑着放松下来。
陈星在不远处上蹿下跳地练习着吹箭,老桂幽香暗渡,混着新雨后的湿气沁入罗襟,诵书声高低错落,起起伏伏,低手复上剑柄时,那一向冰冷的黑金质地,竟恍然间有了几分温度。
天幕如洗,凉风穿廊。
不知怎的,一道许久不闻的男声竟忽而飘至梁有依耳际,沉声碎语地念叨起来。
「此刀可断金玉,却难斩苍穹,终究是无情之器......」
十多年前,黄岭匪首梁氏在他面前蹲下,接过他手中的匕首在掌心掂量着,擡头看向他,徐徐道:“但这世间的至锐之物,从来不是冷铁,而是人心里那至死不渝的执守。”
一如此刻般清澈的星空底下,匪首忽而擡手在无名胸脯上点了点。
“小子,若有朝一日此心能寻得归处,这剑锋便染了温度,那时,纵使霜刃三尺,亦能灼破这无尽的长夜。”
十年前,无名不懂得匪首话里头的深意,如今,他像是忽而懂了。
这些年他执剑踏遍四海,眸中映下不少风景,却无一镌刻于心,但此刻,眼前的光景却仿佛被镀上了某种温度,这温度无关风雨、无关月色,而是来自他的心。
其实曲臻问他的那个问题,他也一直在问自己。
她问他,若他只为她赌上自己的前途和性命,这当真是值得的吗?
他当下答不出来,只因前途与性命,这两样东西在遇见她之前,他甚至都不曾拥有过。
若梁有依只是曲臻手上的一把刀,那他便与影一一样,只是无情之器,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
而人之所以为人,只因与这尘世间的万物有着斩不断的羁绊。
梁有依曾经不懂,如今却了然。
原来,这秋庭内的每一杆枯梗、每一声叹息,都足以成为他拔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