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江陵议(1/2)
第一幕:议事厅
江陵城的空气,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铁锈与焦糊气味,那是血与火沉淀后的余韵。
城墙之上,新补的砖石与旧痕交错。
如同巨兽身上刚刚愈合的狰狞疮疤,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城楼被临时改造成了议事厅,撤去了华而不实的装饰。
只余一张巨大的、布满刀劈剑凿痕迹的柏木长案,以及周围几张胡床。
冉闵便坐在这里,他未着那套标志性的“血渊龙雀明光铠”。
只一身玄色常服,却比任何华服甲胄都更具压迫感。
八尺有余的精悍身躯如山岳般凝定,古铜色的面庞上,剑眉深锁,
那双平日里如幽潭般的眸子,此刻正精光爆射。
落在长案上一幅摊开的、染着几点暗红血渍的舆图上。
那是囊括了江东、荆襄、巴蜀乃至关中、河北的巨幅山河图。
他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此刻正按在舆图上标注着“成都”的位置。
指尖微微发白,仿佛蕴含着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
全身遍布的伤疤,尤其是胸前那道几乎贯穿的狰狞箭创。
在略显急促的呼吸下微微起伏,彰显着这具躯体不久前才从鬼门关前挣脱。
静,如深渊。
唯有城外远处,民夫与兵卒清理战场、搬运尸骸的隐约号子声。
以及城内“尸农司”车队,碌碌前行的低沉轱辘声。
透过敞开的窗棂传来,为这片寂静增添了几分残酷的背景音。
在冉闵身侧,左右分立着两人。
左侧,军师玄衍。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清俊。
左侧脸颊那道无法消除的黥刑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手中摩挲着,那副温润的“九曜星算筹”。
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舆图上的山川河流。
直视其下涌动的天下大势,他是冉闵的“战略反射镜”。
右侧,阴曹诡师墨离,白色瓷质面具覆盖了所有表情。
唯有那只裸露的、仿佛能窥见气运流转的黑曜石假眼,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光泽。
他身形隐在廊柱的阴影中,气息近乎完全收敛。
如同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无声无息,他是必要之恶的化身。
下首,坐着两人。司空桓济,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疲惫。
手指因常年书写而微微变形,袖口沾着墨迹与泥土。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与这修罗场般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契合。
他是“泥潭莲华”,负责在废墟上重建秩序。
稍远些,坐着慕容昭,她褪去了象征慕容部身份的狼裘。
仅着一袭素净却染了尘灰的汉式襦裙,外罩一件赤色医官袍。
这是冉闵在她立下大功后亲赐,象征着她已被冉魏核心接纳。
她神色平静,眼神却比往日更加坚定。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半截“断刃护符”。
她是游走于胡汉之间的“天命之女”,冉闵血色旗帜上唯一的白月光。
打破沉默的是冉闵,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未饮水的干涩。
却字字如铁石坠地:“谯纵……蜀地……”
他顿了顿,目光从舆图上的成都,缓缓扫向西北方向的长安,又掠过东北的邺城。
“一个被部下,用刀架着脖子,推上王座的庸人。”
“竟能在此时,替我们牵住了苻坚这条恶龙的一只利爪。”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似嘲讽,又似天意弄人的感慨。
“苻坚此刻,怕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玄衍指尖的算筹停止拨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抬起眼,看向冉闵,声音平和而清晰,如同冰泉流淌。
“王上明鉴。谯蜀之变,于我大魏而言,确是喘息之机,亦是战略窗口。”
“苻坚欲行‘混一四海’之志,必先定巴蜀,稳固侧翼与上游。”
“如今蜀地烽烟骤起,其西顾之忧,远胜于我北面之患。”
他伸出清瘦的手指,在舆图上虚画。
“前秦主力,此前已为抵御阿提拉及经营关中,分散颇多。”
“姚苌虽得授权平叛,然其人心怀鬼胎。”
“必不肯尽力,只欲养寇自重,消耗苻坚国力。”
“短期内,秦军难以全力东向,或南下与我争锋。”
冉闵微微颔首,深不见底的眸子转向墨离:“阴曹如何看待?”
墨离的身影在阴影中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从未动过。
他那略带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蜀地,险塞也。”
“谯纵无能,其下侯晖、谯道福等,或勇或狡,非易与之辈。”
“苻坚欲速平之,难。然,谯蜀立足未稳,内部分歧暗藏,亦难久持。”
他顿了顿,面具下的目光似乎扫过慕容昭,最终落回冉闵身上。
“臣以为,可遣‘地藏使’,借黑市通道,与蜀中建立联系。”
“不必明示结盟,只需传递些……苻坚不欲他们知晓的讯息,”
“例如,姚苌之真实意图,或长安空虚之状。令其坚守愈久,于我方愈利。”
这时,桓济清了清嗓子,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
“王上,军师与墨离先生所言甚是。然,臣之所虑,在于‘根’。”
“江陵新下,荆北初附,疮痍满目,流民塞道。”
“我军虽胜阿提拉,亦伤亡惨重,亟需休整补充。”
“此刻,实不宜再启大规模战端,无论是对西北方之秦,还是对河北之燕。”
他手指点向舆图上的江陵及周边区域:“当务之急,乃是消化此地。”
“将桓楚降卒妥善整编,择其精壮补入‘乞活军’与‘黑狼骑’,余者屯田。”
“利用江陵水陆要冲之利,恢复市易,招引流民垦荒。”
“褚怀璧大人已在建康全力筹措粮秣、农具,支援此地。”
“唯有将此‘新根’扎稳,方能为日后北上争雄,或西进图蜀,积蓄足够资本。”
他看向冉闵,眼神灼灼:“王上,土地与生存,方是我大魏立国之本。”
“每一寸收复之土,都需化为能养活军民、提供兵源之基。”
“谯蜀之乱,正是上天赐予我等,将荆北彻底化为王土的宝贵时间。”
冉闵沉默着,目光再次扫过舆图。
他看到了桓济所指的“根”,也看到了玄衍所说的“势”,更看到了墨离言语间那无形的“网”。
他深知,桓济的话才是最根本的,杀胡令带来的仇恨凝聚力需要希望来巩固。
连番血战后的军队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重新磨砺锋芒。
“公渡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见。”冉闵终于开口,声音沉凝。
“传令:其一,各军轮替休整,以董狰为主,整编降卒,严加操练。”
“伤兵营由慕容医官统筹,全力救治,不得有误。”
他的目光看向慕容昭,阿檀微微颔首,眼神坚定,表示领命。
“其二,荆北政务,暂由桓济全权处置。”
“推行‘梯级税赋’,招募流民,兴修水利,恢复生产,褚怀璧在建康配合。”
“告诉怀璧,江陵需要种子、耕牛、工匠,让他想办法。”
“其三,”冉闵的目光变得锐利,“水师!”
“敖未的‘幽冥沧澜旅’此战表现不俗,然尚不足以控扼大江。”
“命其加紧招募谙熟水性之卒,扩建舟舰。”
“江陵,将是未来我大魏水师的根基之地!”
“其四,”他最后看向墨离,“依计行事。联络蜀中之事,由你‘阴曹’负责。”
“此外,加大对慕容燕国,尤其是邺城动向的探查。”
“慕容俊小儿,绝不会坐视我安稳消化江陵。”
“末将领命!”几人齐声应道。冉闵站起身,走到城楼窗边。
望向城外依旧袅袅升起几处烟柱的战场,望向那滚滚东流的长江。
“苻坚被蜀地绊住了脚,慕容俊……哼。”他冷哼一声。
“他们给了我时间,我便还他们一个……更强大的冉魏!”
他的身影在逆光中,仿佛与江陵城融为一体。
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煞气,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第二幕:血色土
议事既毕,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桓济没有丝毫耽搁,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
便带着几名属吏,匆匆下了城楼,汇入江陵城尚未散尽的硝烟之中。
城内的景象,比城头更加触目惊心。
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
街道上虽经初步清理,仍可见暗褐色的血污渗透进青石板的缝隙。
空气里混杂着血腥、焦糊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开始腐败的甜腻气息。
一队队身着“尸农司”,特有灰褐色服饰的役夫。
正沉默地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既有胡人骑兵,也有汉人士卒。
甚至有无辜平民,像搬运柴薪般抬上蒙着厚布的大车。
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车上偶尔会滴落浑浊的血水。
无人交谈,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咳嗽声。
这就是桓济所要面对的“沃土”。以无数生命为肥料,浸透了血与泪的土地。
他首先来到了原桓楚的官仓。仓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角落里,散落着一些霉变的谷粒和破损的麻袋。
桓楚溃败前,显然进行了彻底的破坏或转移。
“记录,”桓济对身边的书记官说道,声音平静无波,“江陵官仓,存粮殆尽。”
“需立即从建康、三吴地区调拨应急粮秣,优先供应军营及登记造册之流民。”
“计算路途损耗,拟定运输路线,交由‘幽冥沧澜旅’协同护卫。”
“是,司空大人。”书记官奋笔疾书。
接着,他来到了城西的流民聚集区,这里更是人间地狱。
无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蜷缩在残破的窝棚里,或是直接露宿街头。
孩童的啼哭、伤者的呻吟、老弱的哀叹交织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疾病的味道。
几个身着“血金曹”服饰的低级官吏,正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兵卒护卫下,设立粥棚。
但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排队领取的队伍漫长而拥挤,不时发生推搡和哭喊。
桓济眉头紧锁,走上前去。
“司空大人!”为首的“血金曹”税吏认得桓济。
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谄媚与惶恐交织的神色。
“此粥,可能活人?”桓济指着那清汤寡水的大锅,声音不高,却让那税吏打了个寒颤。
“回…回大人,粮…粮食紧缺,卫铄大人吩咐……”
“需…需精打细算……”税吏结结巴巴地解释。
桓济冷冷地打断他:“精打细算,非是逼人造反。”
“传我命令,自此棚始,粥稠三分。”
“所需粮食,从我司空府,特别调拨的‘民生种子基金’中支出。”
“若有不足,我亲自去向王上解释。”
他转向身边的属吏:“立即在此设立‘工赈所’。”
“招募流民中的壮劳力,参与城墙修补。”
“还有街道清理、尸骸掩埋,按工付酬,以粮帛结算。”
“老弱妇孺,可从事编织、缝补等轻役,亦计口授粮。”
“告诉他们,想要活命,就得动手。”
“我冉魏,不养无用之人,亦不弃任何一个肯劳作的子民!”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冰冷的慈悲。
消息很快传开,流民人群中响起一阵微弱的骚动。
一些原本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求生的火光。
属吏低声提醒:“大人,‘尸农司’的周稷大人在城外等候,关于‘骨粉肥田’及新垦‘血田’之事……”
桓济揉了揉眉心,压下喉咙里因过度劳累和吸入污浊空气而引起的不适感。
“让他稍候,我即刻便去。”
他深知,想要尽快恢复生产,支撑冉魏的战争机器,就离不开周稷那套黑暗却高效的农政。
与魔鬼同行,是他这个“渡世胥吏”必须付出的代价。
就在桓济忙于在废墟上,构建秩序的同时。
慕容昭带着她的医疗小队,穿梭于伤兵营与难民区之间。
伤兵营设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大宅院内,但依旧人满为患。
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断肢残骸的士兵们躺满了厅堂和院落,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
慕容昭神色沉静,步履迅捷,她已连续忙碌了数个昼夜。
鬓角甚至隐隐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霜白,那是“金针渡厄”耗费心神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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