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尘土归寂 唯有冷元初死在黎明前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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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温行川父子随冷氏兄弟来到紫禁城附近的一处私邸。
女眷们身心受损,被各自的夫君妥善安排,静候悬音。
温行川换了一身绣着金竹的玄衣沉默走在通向地室的暗廊。
这位年轻的帝王已耗尽此生最尽的耐心,看冷元朔,看他这个杀不得的姨父和妻兄葫芦里藏什么药。
冷元初的确与他就秋娘子闹得很激烈,不管他如何解释都不听。
那时他已决定此生都不会放她走,寻常夫妻尚有拌嘴时候,如今他们都有了孩子,她竟还敢…还敢抛弃他?
不,不对,元初就算不爱他,怎会抛弃他们的孩子?
温行川看向冷元朝和冷元朔的眼神愈发凛冽,他们做主带走冷元初,藏了什么心思不难猜!
这对兄弟如今的势力,比年老力衰的冷兴茂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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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来到一个厚重的铜门前,冷元朝和冷元朔对视一眼,挡住了门。
“有些事情,要与新帝说清。”冷元朝瞥了眼昔日政敌温琅,把目光聚焦在温行川身上说道:
“这里没有史官做见证人,一切都凭陛下的良心了。”
冷元朝宦海沉浮二十载,做任何事情都会谋两条路。
父亲意在掀翻他冷雪堂的仇人,他没必要阻拦;但冷兴茂想扶持那何家,他不得不出手,哪怕利用元初也要先灭了何家!
当他听到冷兴茂志得意满说着“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意识到父亲真要谋反后--
立即安排王晔率一队精锐把冷元初带离行殿,若事败,还可用她要挟已经动情的温行川放过冷氏族。
但他不知,王晔与他的心腹捍卫皆倒在血泊中,冷元初的去向,不在他的控制内!
此刻冷元朝用他一贯的语气与温行川一条条说清温裕为除掉冷家,自永康十年开始的筹谋。
“臣知道陛下在调查徽帮用的穗德钱庄宝钞银票,都加盖了特殊的印章。”
温行川暂时从寻冷元初的急迫抽离出来,示意冷元朝继续说下去。
“陛下如今应该知道,先帝想杀功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为何会纵容胡雍倒行逆施那么久,直到永康十四年才一举诛杀胡雍和徽帮?”
通道的风吹乱冷元朝披垂至肩的长发,他拂了下袖口那滴属于温裕的血渍,下了三格台阶站在温行川面前。
“因为先皇,既要除掉胡雍,又要除掉冷姓人!当年先皇无端杀死林家二位国公引发三年大旱,是以多动了脑筋,策划了一场大局针对最后一位国公!”
谈及阿公阿婆,温行川的心紧了紧。
冷元朝盯着温行川继续道:“胡雍最风光那些年,切实动了冷家的权与利。”
温行川不置可否。想起那时的他虽是绮纨之岁,但已可出入朝堂在温裕身畔听政,当然记得胡雍在大朝小堂对冷兴茂及冷元朝尽心竭力的弹劾——
上到冷兴茂因招募船员被胡雍构陷成募集私兵、下到彼时不过三品詹事的冷元朝,被指误导嘉明太子反抗温裕屠杀林家,直接导致冷元朝被贬八品,打发至边陲做点兵的文书。
而冷兴茂麾下商局更是雪上加霜,一夜之间鸿单全无!
冷元朝现在只为妻儿而活,说起往昔的心情已足够平静,他今日只向温行川陈述事实:
“那年越国公向先皇表忠心,但先皇,你的好祖父,让越国公做一件事换生路。”
“做生意的都信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越国公为了保全大厦将倾的冷家,答应先帝在穗德钱庄专供的银票动手脚,用来标记胡雍与徽帮的往来!”
温行川紧皱剑眉正要驳斥,冷元朔陡然想起此事怒火中烧,攥紧拳头打断大哥讲话,向外甥吼道:
“你以为温裕为何要你从夏伍德开始查?呵,什么狗屁死谏,夏伍德为胡雍所献军粮,正是温裕老贼逼穗德钱庄所为!”
“被扼住命脉的钱庄怎可能反抗得了皇帝?当胡雍尝到通倭的甜头,早就不在乎什么家什么国,不在乎他身为大燕子民应有之义!
胡雍死有余辜,但那些为杀他留下的银票,全被温裕打成除掉冷家的实罪!温行川,那些舆图和粮食,都是你那草菅人命的祖父安排的!”
冷元朔直言不讳说完,看了眼面有波澜的长兄。
因温珣骤薨冷家突然没了靠山,生死存亡之际,他那死爹把他费力救回一命的苦命姑娘,当个物件送人!
温行川可倒好,不管不顾她的身子让她怀孕生子,若外甥做人,怎能让姑娘伤心闹和离!
那时他出使西洋鞭长莫及,回来是一切都晚了!
“父亲既然有能力造反,为何逼我那姑娘嫁给仇家!大哥,怎么不拦住他!”
“够了!”温行川已经知道他娶冷元初就是一场肮脏交易,根本听不得一句对他婚姻的指责!
冷元朔越想越气,指着新帝骂道:
“温行川我告诉你,温州府被屠城,温裕才是那个始作俑者!他为铲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你,要做这样的皇帝吗!”
“够了!”温琅从前就看不上冷家人嚣张气势,替儿子灭了冷氏兄弟怒极冲顶的气焰。
暗道内陷入平静,三个中年男人,齐看向年轻的温行川。
朝朔两兄弟言尽于此。若温行川真是贯彻温裕那薄情寡义的治国之术,他们势必要做反抗昏君的急行军!
“够了,够了。”温行川重复着,心哀气痛。
当他抽丝剥茧查到最后,就已意识到一切都是温裕一步步布置好,引他这所谓的帝国继承者来亲手绞杀铁证如山的越国公和冷家!
甚至是,从他娶妻那一天,温裕就期待他将屠刀落在冷元初的脖子上…
不管是他们这帮所谓的权贵,还是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都是那瓮中无脑相斗的蟋蟀,供高高在上的温裕取乐罢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殿下,贫僧看见有人在对叫冷元初的善主动手,而她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
智愚的话忽然回响,让温行川高大的身躯微晃,以刀撑地间,心口再度被巨石压得悸痛。
那时没有意识到危机的他,单纯奉温裕之命前去扬州府除掉帝王恩师。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位在佛法之外深谙阴阳权术的僧人圆寂前所说的,就是在点化他,于定局逆天改命,在这滚滚洪流中护住他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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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公悖逆之举,本难宽宥。”
温行川心情逐渐平静,他看了眼父亲,再面对冷元朝和冷元朔,郑重宣告:
“以先帝铁券,特赦越国公谋逆之罪,削去封邑,贬为庶民。以示众臣引以为戒,恪守臣道,勿蹈覆辙。”
说罢温行川长叹一口气。
没有越国公谋逆,他亦安排幽影埋伏在宫中静候时机,斩杀绝他前路的温裕。
如今这结局,对他有利,他不必也不想再追究什么。
这完全是看在冷元初的面子上,保全足够威胁温氏皇权的冷家。
“把元初还给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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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元朔在墙面摸索后按了一下,暗藏的机关层层解锁。
“陛下先见秋蘅吧。”
温行川睨了眼姨父,率先走进铜门。
秋蘅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那份谢意他应亲口相告。
可走在那逐渐光明的连廊,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
“女儿啊呜呜…”
温行川的呼吸逐渐与那妇人的哭声同频,但他行至一方空地,哭声戛然而止。
温行川忽感一阵刺骨的冰寒,他环顾四面滴水的石墙壁,看向天光之中沐浴着一口冰棺。
“陛下想见的秋蘅,就在这里。”冷元朔哑声说着,看向躲进暗处的邱馥。
鼻尖突然一酸,让这位九尺猛汉再难走近冰棺一步。
秋姑娘,在冰棺里?
温行川的凤眸惊闪泪光,他从未想过,苦苦寻找的救命恩人,竟!
遗憾与心痛裹挟哀思,温行川屏住呼吸走近那透明的水晶冰棺,于寒凉的白雾中逐渐看清那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
沉睡的女孩面容安详,但
她绝不是让他将面容藏进记忆的,那个小恩人!
“她是谁!”
温行川扶着冰棺的手指张开又攥紧,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擡头看向神色晦暗的冷元朔。
“真的秋蘅在哪里?”
新帝的一句话让半解的冷元朝和冷元朔心里齐颤:温行川如何认识、为何要寻秋家姑娘??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绝不能将那偷梁换柱的事实告诉他!
十一年前,他们的亲妹妹冷元初被皇帝所下瘴毒杀害;
去岁,冷兴茂为捆绑温琅父子为他所用,自做主将那与妹妹同龄的姑娘认作冷家贵女嫁给温行川!
而他们的亲妹妹,不得不顶替那姑娘原本的身份…
冷元朔骤然一惊,他犯了大错!
外甥要找的秋蘅,应该就是,就是…如今的冷元初!
温行川死死盯着冷元朔,那见惯风浪的黯面隐藏再好,仍闪现一丝裂痕!
“你们到底在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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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陷入胶着,温行川忽然幻听,方才是他的丈母娘在唤女儿?
“你们还想耍什么伎俩?把元初还给朕!”
温行川猛地抽出锋利无情的唐刀,就要逼问时,一犀利的哨声破入,紧接着,冷元朝飞速奔离此地。
他忍无可忍,提刀跟随着来到地上的厅堂。
“主子,出大事了,王,王大人和羽营弟兄们,都…都死了…”
“什么!”冷元朝听到属下来报目眩一瞬。
温行川立刻意识到冷元初不在她娘家人手中,宽厚的脊背骤僵。
此刻堂外还立着不知该如何汇报的幽影。
他们已寻到冷皇后踪迹,但
追到长江渡,众人在岸旁才沉的蛇船惊见:娘娘所穿华服的残片,被淼淼江水打湿…
而昨夜,亲王府的仰止园,突发了场大火,把帝后温馨的抱山堂,烧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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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温行川换龙袍、戴冕旒,接受文武百官三拜九叩,继任大统。
先帝太后同日殡天,新帝亲自治丧,废殉葬制,只要求先皇的嫔妃齐去守一座空陵。
尘土归寂,万籁俱静,昨夜响彻整个江宁府的炮声,被史官一笔勾去,从未发生。
直到温行川回到阒空空的养心殿,由着太监为他脱去丧服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落在僵白的麻布之上,红得刺眼。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