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1)(2/2)
“世子!”
裴景琛了然,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小跑助力,踩着二人的脊背,果然跃上了墙头。
他翻墙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躲藏在宫苑中的内侍和宫女,引得人四散而逃。
青年抽出剑,挡住做鸟兽散的人群,呵斥道:“本世子在此,何人胆敢动乱人心,立斩!”
毕竟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搏杀过的人,他只是轻飘飘拿了把剑,还没见血,身上的凌厉气势已然向四周散开。
此时仍被捆在佛堂的秦姝意却被人一杯水泼醒,她浑身冷的一哆嗦,长发垂下来,狼狈不堪。
面前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她凝眸去看,又是一杯水从头泼了下来。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人面容也露了出来,女子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正是早上气冲冲离开的宁婕妤。
除了面前的人影之外,她还听到了殿外嘈杂纷乱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相接的清脆声响。
秦姝意不由蹙了蹙眉,没等她细想,宁婕妤已然讽刺地开了口。
“本宫倒是小瞧了你,还有那废物世子,如今竟闯进了宫里来,他倒是也不怕满门抄斩。”
闯宫,满门抄斩
秦姝意恍恍惚惚,思维转的极慢,然而下一秒,她猛地反应过来。
裴景琛莫不是醒了!
少女的心狂跳起来,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人没事,如今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随之而来浮上心头的还有震惊,他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辰闯宫呢
这若是让高宗知晓,只天下人的非议,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看到秦姝意脸上藏不住的担忧,宁婕妤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局,心中不由得舒畅许多。
她仿佛施恩一般地慷慨开口。
“无妨,若是陛下论罪,本宫会为你求个全尸,让你和那位冥顽不灵的夫君合陵而葬。”
“你!”秦姝意正要张口反驳,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扇遮挡二人的屏风被一剑劈开,露出内间青年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手中的剑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终于看见心心念念惦记的人,裴景琛琥珀色的瞳眸眯了眯,正好看到少女肿胀的左脸和往下滴水的头发,眸光渐渐冷下来。
“宁婕妤对我夫妻二人的归处都考虑的如此周到,还真是温柔敦厚、上善若水啊。”
宁婕妤心中陡然一惊,似乎没料到这人竟来的这么快,看着他的眼神索性染上挑衅。
左右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又能奈她何
“呵,裴世子还真是天降神兵啊,命还真硬,前前后后出了那么多事,竟还能活着闯到内宫来,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裴景琛上前一步,女人却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秦姝意的喉咙间。
“世子,你我之间,还是留些余地为好。”
青年眸光一沉,莞尔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果然退后,站在那扇被砍断的屏风旁。
宁婕妤目光落在那扇已然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屏风上,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还是很快别开目光。
青年唇角微勾,伸手划过山水图,叹道:“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好的画,裴某一定不会暴殄天物。”
“天水郡的山水果然美,只是现在也难见当年之盛景了,唯一的一幅画也……”
他恍若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可惜,可惜啊,娘娘连最后一件留念故乡之物都没了。”
宁婕妤秀眉蹙起,被他的话吸引,不自觉地松开了挟持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
“裴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是扬州人氏,世子所说的天水郡,本宫一概不知。”
“扬州和彼时的天水郡又有何不同呢?于娘娘而言,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容身之所罢了。”
裴景琛侧头看她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娘娘现在身在临安,不是么?”
秦姝意与她挨得近,听见她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粗重,面上也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女子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岔开话题问道:“当初扬州那个周姓盐商,你把他怎么了?”
“娘娘想见他?”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轻松,“莫急,您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宁婕妤见他神色坦然镇定,自己的心中却仿佛悬着块巨石,久久不能平静,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遂追问。
“你怎的一点都不担心”
“裴某担心什么?”青年疑惑反问。
“你就不怕逼宫谋反,背上忤逆大罪,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吗?”宁婕妤的语调阴冷,仿佛这罪已经板上钉钉。
这也是秦姝意想问的,少女擡眸,直直地望着不远处悠悠然的青年。
裴景琛却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丹凤眼中的琥珀色闪闪发亮,宛如蕴着一汪春水。
“裴某是勤王之人,真要论起来,只有功劳,去哪里找娘娘说的忤逆之罪呢?”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猛然反应过来,怪道他如此从容,只因他原本就占理。
显然,宁婕妤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明显还有些不敢相信,拿着刀的手都在微颤。
“你勤的是谁”
青年的笑愈发真切,思忖一瞬,啧了啧舌。
“自然是三皇子,穆王殿下。”
宁婕妤雷轰一般愣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
裴景琛状似好心地安慰道:“娘娘且宽心,陛下明鉴,皇子谋反,是他自己狼子野心;娘娘久居深宫,深居简出,自然与您无关。”
他嘴上这样说着安慰人的话,却好似用一把无比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将宁婕妤扎了个透。
什么无关,那都是糊弄人的话。
自大周开朝以来母凭子贵,没有皇子谋反,生身母亲还能安然无恙的道理。
更何况,萧承豫是宁婕妤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念想,如今这指望破灭,她整个人自然像个纸扎的灯笼,被风吹倒在地。
“本宫不信,你素来是个泼皮无赖,在整个京城也是有个纨绔恶名,本宫不信你的话!”
宁婕妤着了急,口不择言。
但殿外的声音却愈发嘈杂,脚步声整齐划一,刀剑擦过盔甲发出阵阵声响,显然是经历过统一训练的人。
下一秒,外面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宁婕妤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还被捆在身边的秦姝意,踉跄着往外走。
甫见到高宗,她的目光却落在众人身后已经被绑起来、浑身是血的萧承豫身上,心中自然明白裴世子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她跪地求饶,头一声比一声磕的响。
“陛下,都是臣妾这个做母妃的糊涂,猪油蒙了心,这才害了豫儿,豫儿待陛下可一直都是敬重有加啊,陛下……”
“求陛下……”
“你这毒妇!”宁婕妤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对面的高宗出声责骂,不由得一愣。
高宗由裴皇后馋着,身子远不似往日高大,甚至现出了几分无助和失望。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么?你!你就是当年赵家逃走的大小姐!”
宁婕妤眸光一沉,只觉得耳边又炸了个雷,垂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陛下,这是有人想要陷害臣妾的说辞啊!澜娘的来处,六郎,你是最清楚的啊!”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狡辩!”高宗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皇后见状,蹙眉为他顺气,轻声道:“澜妹妹,人说一句谎话,便要再编造无数句谎言去遮,何必呢?”
话音刚落,殿外的侍卫押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俱是宁婕妤无比熟悉的人。
男人右额角蜿蜒着一道疤痕,窄长的脸上已经冒出了几茬胡须。
女人长相清丽,仔细端详眉眼之间,同一旁的宁婕妤尚有几分相似。
两人显然已经被用过刑,身上的衣衫破旧,眼眶含泪,只迅速擡眸望了宁婕妤一眼,又飞快地避开目光。
宁婕妤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澜娘,歌姬,家破人亡,逃难来到扬州,求朕怜悯,给她一方安身之处……”高宗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
“浑身上下,除了这个姓名,你都瞒了朕多少呢”高宗心绪起伏,灰白的鬓发愈发显眼。
静了片刻,跪地的宁婕妤却缓缓站起身,望着对面的皇帝笑了起来。
她啐了一口,道:“错了,全是假的!萧祁策,你们萧家人都让我恶心,我凭什么以真心待你”
事情败露,面容柔美的女子索性撕下恭顺的假面,拔下发间的攒珠钗,一头乌黑长发垂下。
她笑得张狂肆意。
“姓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何青云之流澜兮,微霜降之蒙蒙,青澜、霜蒙,我叫赵青澜啊!”
“就算不是长公主又何妨,只要家人和顺平安,什么金银权势,我统统都不要!”
“可你们萧家却逼上门来,我赵氏满门,上下三千余人,尸骨无存,我堂堂嫡女,却沦为一个卖唱的歌姬……”
裴皇后实在看不下去,蹙眉轻叹道:“可是先帝也曾多次提醒,是令家主野心勃勃,始终不曾放在心上,以至作茧自缚。”
宁婕妤只站在原地,未答她的话。
众人对峙着,裴景琛悄无声息地上前,解开了绑着秦姝意的麻绳,将她扶了起来。
少女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也是一叹。
三千人,换成哪个帝王,都不会贸然动杀招。
可是先帝最后却选择了这样血性的法子,可见当年的赵家,也实在是太过张扬。
树大尚且招风,何况是这样冥顽不灵的人。
“这些事,都是我一力操办。我受往日旧恨所蒙蔽,犯下了这样的错事,无论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斩,都任凭陛下发落。”
宁婕妤的话音一顿,穿过众人看向面露不忍的萧承豫,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只是望陛下念在你我相伴多年的情分上,饶豫儿一命,这孩子是我唯一的牵挂。只要他好,我死而无憾。”
高宗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被不远处一道青年的声音打断。
“倘若三殿下真是皇子,自然可以网开一面;可若是血统不纯,于整个皇室便是莫大的耻辱,如何能饶!”
此话一出,众人均面面相觑。
裴景琛扶着秦姝意上前,看向一瞬间面白如纸的宁婕妤,反问道:“三殿下的生父,就在场,不是么?”
一旁的周永闻言亦是面如死灰,额角的伤口抖动不停,慌忙垂首。
可已经晚了,他的动作已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高宗的胸膛气的起伏,只能靠着身旁的裴皇后稳住身形。
萧承豫原本跪在最后,听到这话也挣扎着站了起来,朝着青年斥道:“信口雌黄!非议皇子,裴景琛,你该当何罪!”
“闭嘴!”高宗出言打断,一双苍老的凤眼中仿佛结了三尺寒冰。
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垂首的周永,低声道:“拉出去,杖毙。”
看着母妃脸上哀戚的神情,萧承豫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无力地咽下了喉头责骂的话。
良久,他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毫无忌惮,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状若疯癫。
秦姝意有些怵他现在的样子,不由得握紧了身侧青年温热的手掌,稍稍安定下来。
下一秒,萧承豫猛地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抽搐时,嘴里还在往外涌血。
急火攻心,少女不忍地别开了眼。
宁婕妤却仿佛着了魔,立马跑过去,将人抱在怀里,焦急地替他擦着汩汩流出的鲜血。
“豫儿,好豫儿,你别吓娘……”
面容俊朗的男子却挣扎着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只追问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他顶着三皇子的名头活到现在,哪怕母妃是个人微言轻的歌姬,他也未曾有丝毫埋怨。
后来得知自己的外祖原来就是当年天水郡赵氏的家主时,他甚至是骄傲的。
只因在母妃口中,赵家是一个风光无限的簪缨贵族。
他的父皇是当今皇帝,他的母妃是当年簪缨世家的嫡小姐,旁人不知道母妃的真实身份,才拿着那些所谓高高在上的身世炫耀。
萧承豫从不介意,所有人都冷嘲热讽又如何,总之他身上依旧流着萧家的血,他依旧是这江山最正统的主人。
可是现在,全都破碎了。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在他的面前被打破;原来那只是谎言构成的虚妄。
他的生父甚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仆,一个逃奴,天差地别的差异。
萧承豫被这变故活生生逼疯,气血上涌,就算这次活下来,也会日夜受此折磨。
他所尊崇的,亲手将他碾碎。
他的呼吸渐轻,脑海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些事,愈发觉得他这一生活的实在像个笑话。
争权夺位,他一个私生子,一只被人偷梁换柱的“貍猫”,竟也妄想承继大统。
萧承豫突然有些想笑,他转了转头,正看见那目露不忍却依旧冷漠的少女,心头泛起丝丝的苦涩。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些梦境中的场景。
他又看到了那个始终置身局外,不曾对她伸出手的自己,也看到了最后持剑闯宫,亲手捅他三刀的青年。
“原来都是……”真的。
萧承豫的话没说完,手却先一步无力地垂了下来,呼吸也渐渐消散。
“啊!”偌大的宫殿中响起女子凄厉的哭声。
攒珠钗握在她的手中,纤白的手掌被划破一道蜿蜒的血痕,鲜血与萧承豫的混在一起。
她厌恶萧家人,更不可能与萧祁策诞下孩子,那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可是入宫在即,她需要一个皇子傍身,故而赵家大小姐选择了陪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家仆。
可是她没想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那些掩藏在风沙之下的秘密一旦掀开,便是灭顶之灾。
痛苦重新反噬到她自己身上,在追求权势的路上,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儿子。
攒珠钗顺着宁婕妤的动作缓缓上移。
“宁婕妤要自戕!”秦姝意猛地惊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