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结局(二)(2/2)
帐中所有人不由凝神屏息了半刻有余。
来人不过一身寻常锦袍,腰配玉銙革带,身姿清瘦,眉眼淡漠,却透着一股凛然的威仪,竟将满堂武将的甲胄明光压了下去。
细看之下,男子俊眉朗目,轮廓分明,如白玉般明润,如雪松般清正。果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李奎大步走过去,望着他一时有些许张口结舌,道:
“你、你就是?……”
未等他说完,李亘已从座上起身,凝视着眼前的男子,一边走一边叹道:
“想不到,整整二十年,竟真可得见故人之子。”
洛襄向二人行了晚辈礼,微微躬身道:
“十王叔,十九王叔。”
“等一下,”李奎劲臂一扬,甲胄锃然,道,“先别急着认亲。你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吴王遗孤?”
一旁的李氏行至堂前,冷冷道:
“他的身世,你去西域一查便知。当年叛逃的吴王亲军将他带到西域,托付给乌兹王抚养,而后遁入空门为僧。时间、事件,都完全对得上。还有何可疑虑的?”
李奎嘴角一扯,冷笑一声,并不把李氏放在眼里。李奎身旁的亲卫,纷纷将腰间的刀鞘抽出一半,面露震慑。
洛襄一言不发,双眸如夜色般漆黑辽阔,映着满目刀光,倒显得越发清冷。
他从袍袖中取出一枚玉玦,放于掌中,示予二人看。
李亘和李奎望向他手中的玉玦。
玉面色泽清润,无一丝杂色,可见上面细细密密地雕有五爪蟠龙的纹路。
大梁祖制,皇子、亲王只可佩四爪龙,唯有天子服制,龙有五爪。
此玉玦,形同皇室玉牒,确是天子之物。
见之,如见天子。
烛影微微晃动。帐内寂静无声。
一刹那,李亘、李奎一同撩起衣摆,朝着玉玦,屈膝半跪。满堂所有人见状,没有半刻犹豫,一道跟着下跪,一时间甲胄兵戟相触,切切嘈嘈不断。
唯有洛襄立在正中,身姿如松,面色如玉,毫无波澜。
他扶起二人,道:
“两位王叔为大梁戍边多年,劳苦功高,保长安数十年太平安稳。这等大礼,恕我受不起。”
李奎眼前一亮。直到此时,他才真真正正看了洛襄一眼。
别人见他封王封侯,不过敬畏他藩王的尊荣,世袭的头衔,而此人却以守边之军功敬他重他。
李亘则是一直默声观察着洛襄。不仅只身入营,不带一兵一卒,面对一众凶厉的将士,还有李奎的挑衅,他丝毫不见惧色,泰然自若。
此时,两名位高权重的藩王朝他下跪,旁人定是受宠若惊,面露喜色,而他仍是从容应对,不卑不亢。
言行举止,淡然之中透着一股清贵之气,说是天潢贵胄,亦不为过。
由此可见,此人胆识和气度,确实不同凡俗。
“有乃父风范。”一旁的李亘笑呵呵地拍了拍洛襄的肩,拉他一道坐下。
李奎亦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吴王的影子,不由愤声道:
“吴王与我们是生死之交。大梁的北境,本就是我们和他一道打下来的。狡兔死,走狗烹。不料他最后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你父王为人宽厚,善用兵伐,当年于我们有恩。今上不准我们再提当年之事,可是我心中自有计较,他就是被冤枉的!他绝非谋权篡位之人。”
李亘睨一眼李奎,他便收了声,面上仍露忿忿之色。李亘望着洛襄,道:
“孩子,你可是要我们兵谏长安,以清君侧,为你父王讨一个公道?”
洛襄望过去。李氏正站在一簇烛火旁,手中撚着一根金簪,缓缓拨动着烛火。
火焰在她的操控下,越燃越烈,狂跳的火苗似是要烧至一旁的帐布,岌岌可危。
洛襄收回目光,缓缓道:
“昔日恩怨,一世污名,是该了结。”
他在军帐中的舆图前立定,沉声道:
“此番请两位王叔相助,我已有谋划。”
李奎和李亘一道凑上前去,望着他瘦长的手指在舆图前指挥若定,心中惊异又是欣慰。
他对长安和京畿各处的熟悉,远胜在场任何人。
……
缺月悬空,浩夜千里。
李亘和李奎出了中军帐后,屏退亲卫,回到各自帐中。
一路上,李奎难耐心潮澎湃,忍不住道:
“他儿如此龙章凤质,明理善断,杀伐果决,他若泉下有知,心中定会宽慰。”
他沉吟片刻,眉头皱起,又轻轻道:
“可我总觉得,他儿子长得不怎么像他……难道是因为在西域长大的缘故?”
李亘只笑了笑,道:
“都已经二十年了,你早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吧。”
李奎摇摇头,目光坚毅:
“怎么会忘。那一年父皇让我随军历练。他当时未封吴王,也还未之藩去往吴地。是他领着我去雁门关外打北匈人。我才十五岁,第一次出长安,第一回 上战场。一见了血,下马吐了好一阵子,他一直扶着我,轻拍我的背。唉,父皇都从未对我这般好过……”
李亘年长他十岁有余,此时见当初那个锦绣堆里长大的弟弟已是独当一面,镇守一方的封疆藩王,他满是皱纹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沉默不语。
李奎想起旧事,沉眉敛目,叹一口气,继续道:
“十哥,如今他有这样一个儿子,我心里是真的高兴,却又怕是假的,空欢喜一场……”
闻言,李亘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最后凝在了嘴角。他平视远处夜色下的群峦,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冷笑道:
“就算不是他亲子,又有何要紧?”
李奎微微一怔,倏然擡眸。
一向宽厚的十哥李亘面上的神色极为冷厉,凹陷的眼窝下,一双因年迈枯朽的双目燃着暗火。
“就算不是他的儿子,难道我们就放弃了吗?今上本就不是太子,他为了这个大位,心狠手辣,当年陷害屠戮了多少人?连当年扶植他继位的废后一族都被他处置了……”
李亘古井无波的面容之下暗潮涌动,掩着压抑多年的嗔怒与不甘,继续道:
“若非当年北匈突袭,北疆还需人戍边防敌。恐怕今上要将你我一道清算。或许假以时日,你我皆会是当日的吴王。”
“二十年来,我浑浑噩噩,不涉朝政,但我却一刻都未曾忘记。”他浑浊的眸中隐含恨意,咬牙道,“当年之事,必要血债血偿。”
李奎闻之,胸中激荡,握了握拳头,道:
“十哥所言甚是!既有他的天子信物,便有理由调动兵马,我们师出有名,又有何惧?!”
夜色浓重,稀星寥落。一朝风月,照遍万古长空。
千军万马,在长安四野静静等待号令。
……
洛襄回到帐中,香炉已灭,余烟散尽。
他照旧要在夜间为她诵经祈福。他不在她身边,他也希望他的梵音可以传至千里之外,令她一夜好眠,远离梦魇。
洛襄取出新一片的檀香香料,放入香炉,点起了小簇的火苗。
她一直很喜欢他身上檀香的味道。抱着他的时候,柔软的身体紧贴在他怀中,鼻尖会一直往他身上轻轻地蹭。
每当她害怕,都会紧紧抓着他的袍袖,好似闻到他身上的香息,她就能安定下来。无声的依赖和信任。
洛襄轻勾唇角。
此生最是美好的回忆,都与她有关。
他很想她。
想念她浓密的乌发垂落在他肩头微痒的触感。想念那片绽放在雪峦中的红莲,散着甘甜,越吻越是明艳。想念她缠着他不肯放手时,微微喘息呼出的幽香,潮红的面靥比海棠花更为娇柔……
洛襄闭上了眼。即便拥有,对她的渴求仍然抑制不住。
他坐在案前,一页空白经文的背面写下: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犹似火烧身。
今夜,外头夜风极劲,香炉里的火怎么点都点不燃。
许久,洛襄将香料放置在案上,面无表情,静静等着身后之人现身。
“佛子真是好谋算。”
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仅凭一块玉玦,寥寥数语,就轻易收买了本朝最大的两位藩王。”
李曜摆弄着手里与他一模一样的白玉玦,神容玩世不恭,音色狠戾:
“可这玉玦,我也有,怎就从来没有派上过如此用处?”
“当年父皇自知亏欠母后,以天子之物相赠,希望能保她一命,最终却还是没保住。母后将此玉玦一分为二,我有一半,另一半竟是给了你。”
“我两世孤家寡人,没想到竟有一个亲哥哥。”
李曜面容冷肃,目光复杂。
自幼失去母后,作为废后之子,即便养在皇太后膝下,也是终年饱受欺凌,所有皇子都可压他一头。偏生父皇向来不待见他,恍若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到曾经废后的影子,由是便极度厌恶于他。
可他,竟然还有个从出生起就比他更惨的哥哥。
洛襄终于将香炉点燃,背身独立,头也不回。
李曜见他似是早有预料,神色一凛,警觉出异样,反问道:
“你知道我会来?”
洛襄继续往香炉中添入檀香,直至一阵青烟从博山炉的山间缓缓上升:
“李氏所谋所为,你前世便一清二楚。今生,只会更为驾轻就熟。这一世,你必定事先就在京畿大营里安插了眼线,可以来去自如。”
李曜愣住,明白过来,垂头低笑一声:
“原来你也全部记得。”
一直以来,都不止他一人有前世的记忆。
前世京畿大营的哗变,差点推翻他的帝位。就是身为国师的他,一力镇压。那日,他回到勤政殿时,袈裟尽赤,满身是血,一手还绑着长刀,因力竭而无法擡起。
洛襄垂眸道:
“一入大梁国境,在玉门关前,我想起了前世。”
李曜的冷笑凝在唇角,半晌没有作声。
那么从前令他匪夷所思的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李曜终于明白,前世那位国师为何会不遗余力地辅佐他,为他铲除异己,为他稳坐帝位,最后为了国境安稳,成全他的疑心,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当时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哥哥。他分明看穿了帝王之心,却甘愿为国、为她赴死。
李曜的胸口既是发涩又是盈满嗔怒。
想起前世,李曜神色渐冷,巡视一圈帐中,只见他一人,眼眸狭窄了一瞬,问道:
“她没有跟你来长安?”
洛襄道:
“我不会让她涉险。她在敦煌,远离长安,很安全。”
李曜一怔,随即了然一笑道:
“原是李代桃僵之计。”
“说来,当年我也没想到,父皇找了一世的吴王遗孤竟是个女子。李氏也是老谋深算。你是男子,且身上带有天子御赐之物,比她更能服众。”
李曜看透了他的计谋,神色骤然严肃起来:
“可你为了她,竟然冒充吴王遗孤。不惜让她误会你和她是世仇?”
“你可知父皇找了吴王遗孤一世。你们此战败后,你是必死无疑,毫无转圜之法。”
洛襄看他一眼,淡淡道:
“人固有一死。”
声色持重,却又平淡。
“况且,我不只是为了她。”
洛襄起身,眸光在烛火的映照下,如水般沉静清明,如水一般包容万物:
“我不会置全长安的百姓于不顾。我也不允许,有人借她之名,颠覆皇城,谋权篡位,为她招来百世骂名。”
洛襄看向一脸凝重的李曜,道:
“我需要借吴王遗孤的身份,阻止这场阴谋。我有一事,请你相助。”
李曜眉头微蹙。
洛襄掠过他,径自道:
“李氏命人在城墙角埋了火药,要与全程百姓同归于尽。我算过,三日后有雨,请你的人在长安城各处撒上醋。火药遇水遇酸,则失效无用。”
“还有一事……”
洛襄缓缓转身,望向李曜,吹响了一声唿哨。
待他说完,李曜漆黑的瞳仁猛张,紧声道:
“你是要求死?”
洛襄摇了摇头,凛声道:
“我为满城百姓求生,不为求死。唯我一人,可以止战。”
只要吴王遗孤一死,便从此无人会以此为名,发动内战,动摇国本。
李曜一手握拳,猛地砸于案上,目眦欲裂道:
“荒谬!我若是稍有不慎,让你死在我手,你要我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向九泉之下的母后交代?”
他气急反笑了一声,反问道:
“你为何要将你自己的命,交予我一人手里?”
洛襄与之四目相对,平静地道:
“因为我相信你,素来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会做出最利于大梁百姓的决定。”
死寂中,李曜盯了他一会儿,嘲讽道:
“前世,我将朝露幽禁,才使得李氏奸计落空,没有让她与宫内里应外合,借用吴王遗孤之名挑起藩王与朝廷的矛盾,成功发动兵谏。”
“李氏以为把朝露送到我身边,是埋了一个棋子,却不知道,我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悉心保护,不让她的人染指分毫。”
“今生若非你来搅局,强行将她从我身边带走,今时今日还是由我护着她。如此,长安也不会有兵谏之乱,又何来你今日之死局?”
李曜逼近他,死死对准他的眼,锋锐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平静如死湖的眸面割裂开来。
“你若是死了,她也不会独活的。”
李曜低声道:
“哥,你怕是不知道,前世在雷音寺,朝露她究竟是为何而死?”
洛襄擡起脸,从来镇定筹谋的面容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