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结局(二)(1/2)
玉门关外, 一处黄沙夯筑的高坡上,数道黑黢黢的人影在马上遥望夜色下无边阒静的敦煌郡。
为首之人勒马坡上, 一身云纹藏青锦袍, 臂上暗绣的四爪龙纹在幽光中隐隐浮动。
一小簇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来人下马屈膝半跪,禀道:
“殿下, 敦煌郡城门关闭, 全城戒严已三日,无人能出入。承义公主带着数千人马,三日前已往长安去了。”
风沙滚滚,李曜眯起了眼。
他来晚了一步。
她定是在三日前出城的那队人马里。李氏将她带走挟持, 以她之名发动兵谏, 往长安逼宫。
他前世守了一辈子的秘密,今生的百般谋算,都落了空。
李曜绞动马缰, 缓缓在腕上勒紧,青筋自手背蜿蜒暴起,如臂走游龙。
昔年流落在西域的吴王遗孤, 始终是皇位上悬着的一柄利剑。因事关皇位正统,他的父皇为了江山稳固, 未免夜长梦多,不惜一切要将那遗孤找出来,杀死。
父皇收复西域的初心, 便是找到吴王遗孤, 永绝后患。
前世, 他最先找到了她,他认定这是上天的缘分。
他费劲心机将她从西域带回长安, 安置在宫中,掩盖这个秘密。以天子之权,想要予她一世安稳荣华,却岂料一次一次事与愿违。
他一直记得他忍痛下令封禁明霞宫时,那道血红的宫门在他和她之间合拢。
他在外头,她在里面。
越来越小的罅隙间,她想要奔出来却被一旁的内侍制住,跪在地上声嘶力竭朝他哭喊,连连唤他陛下,说她知错了,说她不想被关在宫里。
而他只是背过身,銮驾起,消失在闭阖的宫门外。
只因在李氏重提旧案,声称吴王遗孤尚在人世之后,朝野震荡,逆党蠢蠢欲动。心腹都劝他,吴王遗孤一日不除,朝中一日难安,纷纷以死相谏,要他将她杀之后快,斩草除根。
可他要保她,除幽禁看守之外,再别无他法。
她自此与他一步步离心,恨他入骨,连一面都不愿让他见,最后逃出宫外,在雷音寺被人一箭害死。
今日,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肯原谅他,一次次逃离他的身边。
直到她重病在身,才肯为了交易瞒着他,答应和他成亲。
他想着,只要带她回长安,定能治好她。她会是他的皇后,他会弥补前世对她的亏欠。
当他以为可以和她再续前缘之时,她又被人劫走,以致于他功亏一篑,让她成为了李氏手中的工具。
待他调集兵力,千里奔袭,从高昌赶至玉门关,人已走了三日了。
这一世,他还是没能护得了她。
李曜闭上了眼。
好像这是对他前世所为的惩罚。她永远都在离他而去,而他,永远都只差一步。
“去长安。”李曜沉吟良久,忽然睁开眼。
“殿下……”亲卫一惊,犹豫道,“探子来报,京畿几名藩王已悄然动兵,不日便会赶到长安与李氏会和。以我们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那几路人马抗衡……”
他们的殿下之前拒绝了陇西贵族的嫁女之请,前后皆无援兵。即便他们兵强马壮,能征善战,要匹敌数以十倍的兵马,亦是难事。
李曜劲臂一扬,亲卫便噤了声。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应是在此处切断敌军后路,养蓄精锐。
他和他的人本就不在长安,身在西域,坐山观虎斗,看诸位皇子兵荒马乱,待硝烟散尽,多败俱伤,他再回长安收割,才是上上之策。
可他不能放弃今生和她最后和好的机会。
他是大梁皇子,未来的皇帝,只有他可以去救下她。
只要此局未了,他还不算落败。她仍会是他的。
李曜眸光灼灼,一缕微茫的执念如荒草中燃起的星火,刹那燎原。
***
敦煌郡,官驿。
洛朝露从巨大的疼痛中惊醒,周身冷汗淋漓,鬓发黏湿,心头狂跳。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迷雾里来回转桓碰壁。四面都是高高的宫墙,透着暗暗的血色,一眼望不到头。
她踽踽独行,望见洛襄的背影就在前方,她趔趄追去,一遍又一遍唤他的名。
他始终没有回头,最后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大雾之中。
洛朝露醒来的时候,大片的泪沾湿了衾枕,微弱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
又一阵剧痛袭来。
她痛得意识模糊,挣扎着想要从榻上起身。
一只清癯干瘦的手擡起她的臂,按回来了衾被之中。
朝露擡眸。朦胧的眼帘中,看到一张耄耋老者的脸。他坐在她榻前,正在将一根极细的针刺入她的脊骨。
“姑娘莫慌。就好了,就好了啊。”他温声道。
朝露估摸,那便是来救治她的汉医了。不是说在长安吗,如何来了敦煌郡。
她痛得快要昏死过去,面上是纸一般的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一道又一道的红印子,刺破皮肉。
“死不了,死不了……”老者似是在安慰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姑娘是草原上的儿女,生命力顽强,不会轻易死去。只消在忍一忍,忍一忍……”
见她疼到咬破了嘴唇,鲜血溢满煞白的唇瓣。老者熟稔地拿出一块锦帕,让她咬在口中,以免再咬破舌头。
老者轻摇羽扇,晃了晃头:
“姑娘别怕,老朽从前,连喝了断魂酒的孕妇都救活过。当时那胡女身怀六甲却身中剧毒,老朽硬是用针灸催产,将那女婴提前生了出来,活蹦乱跳的……”
他长叹一声,忆及往事,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一翘。
朝露隐约记得,李氏当日说的是她曾有一故人,想为夫君殉情,后来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不忍求死,靠得就是眼前的汉医续命产子。
如此,与汉医此刻口中所言相符。
朝露心头一动,喉间如火烧火燎,嘶哑的声音问道:
“敢问,那名女子产下女婴之后,身在何处?”
老者垂头叹息,拍了拍膝盖,目露哀色:
“数月来,她以强大的意念撑着一口气,拼尽全力生下了女婴,已是油尽灯枯,加之她并无求生意志,很快便逝去了。”
朝露垂眸。
毫无求生意志,就这样逝去了吗?不知为何,她听到此话之时心口如同被人揪住一般难过。
父亲死去,母亲毫无求生意志殉情。
她为那个女婴感到难过,一出生就没有了父母。
“老朽这辈子没见过像她这般美丽的女子啊。嘶——”他不由凝神左右细看朝露一眼,捋了捋长至胸前的白须,“姑娘,你的容貌倒是像极了她。”
“你可是她什么人吗?”老者白眉蹙起,冥思苦笑,忽然恍然大悟道,“断魂酒乃西域毒草所制,一旦饮下,需马上用针将毒液从五脏六腑逼出来,再以艾灸驱散风邪,方可活命,否则十日之后,必会吐血身亡。姑娘却撑了一月有余,实乃奇观,如此便解释地通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老者说得有几分激动,面露酡红,微微一笑,望着她道:
“你定是她的女儿是不是?你母亲在怀你之时,喝了断魂酒,强撑数月不死,将你顺利产下。所以,你一出生,就是克制断魂酒的体质,才能活到至今,等老朽来救你,是也不是?”
“真是时也命也,今日竟能得见故人之女!”
朝露怔住。
她的母亲如果不是抚养她长大的大梁公主,是汉医口中的那名胡女,那她的父亲是谁?
她不是乌兹王女,不是洛朝露,那她,该是谁?
朝露心头一阵,渐渐涌起一个猜测。
待老汉医将她身上治疗的针一一·拔下,朝露挣扎着爬下床榻,蹒跚朝门外走去。
“洛襄!……”她泣声推开门,想要找到他确认。
房门打开,满院皆是是陌生的梁军守卫,重甲提刀,出路被死死封住。
丝毫不见她母亲李氏和洛襄的身影。
“王!”一道身影朝她疾奔过来。
朝露望见铠甲的银光闪过,望见邹云急切的面容,她犹如绝处逢生,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疾声道:
“他们人呢?去哪里了?”
邹云慢慢扶着颤抖不已的朝露进屋坐下。
“佛子和你母亲当日就离开了敦煌,带着大军前往长安。”他面色凝重,低声道,“看兵力布置,长安定是要有大事发生。”
“他让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让你定要留在敦煌等他回来。待到那时,他自会跟你解释一切。”
邹云倒了一杯茶,望着面色惨白的朝露,小心翼翼地问道:
“佛子,真是你母族的仇人吗?”
朝露思绪如一头乱麻,杂乱不堪,但仍是肯定地说道:
“他如果一早知道,决不会欺骗欺瞒于我。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由来地,她就是相信他。
她按住邹云的箭袖,道:
“我要去长安。邹云,你带我去长安。”
只有去长安见到他,才能找到答案。
“佛子是和公主去谋大事的。”邹云看一眼面容还是很虚弱的朝露。坚决地摇头,“你大病未愈,听那汉医说,还得再施几日针才能好全,怎能涉险?”
朝露盯着他,目光沉静且灼人,摇了摇头道:
“他是被胁迫的。即便他与大梁皇帝有深仇,他也并非会发动兵谏之人。”
若是洛襄有谋逆之心,前世他身为国师,大权在握,早就可以推翻李曜,自立为王了。
可他没有。
他不会因一己私利,将长安万民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前世不会,今生也不会。他定是有他的目的。
邹云被她盯得发慌,叹口气道:
“佛子要我在敦煌守卫你的安全。他特地叮嘱过,让我保护你,千万别去长安。”他透过窗纸朝外头的守卫看去,道,“待几日我援兵一到,就送你回西域。”
朝露以手支起雪腮,不动声色,忽而问道:
“当下,陇西四郡大部分兵力是否已被我阿母抽调去了长安?”
邹云一愣,点了点头。
朝露循循善诱,继续道:
“那么,大梁的边防是否空虚至极?”
邹云眉头开始皱紧,也还是点了点头。
朝露凑近他,明眸流转,一字一句道:
“如果此时,我命你领乌兹王军南下,掠过陇西四郡,直逼长安。你道如何?”
她了解邹云,这可是大将军一战成名,扬名立万的良机。
闻言,邹云素来沉毅的面色闪过几分愕然,睁大双眼道:
“王,你这是要和大梁开战?”
朝露轻巧一笑,摇了摇头,面容娇俏又坚定沉着,道:
“我不过借兵,去救我夫君。”
她不是当年受他庇护的小姑娘了。她是乌兹的王,他的妻子。
这一回,换她来护他。
***
长安,京畿大营。
一处宽大的营帐内,错金博山炉中散出袅袅香息,在帐中氤氲成片。
男子跏趺而坐,岿然之姿融在香雾中,被一阵帐门外吹来的风打散。
脚步声传来,来人澜袍广袖一展,挥出一阵微寒的风。
李氏步入帐中,望见眼前威压逼人的男人,不由在几步开外立定,道:
“我已按照约定,将汉医送去敦煌,为她医治。今夜,藩王和所有将士皆已到齐,需要吴王遗孤现身一见。在没有见到宝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下注的。”
洛襄闭目不语,念诵经文,平静从容。
“怎么,你可是不愿意了?”李氏眼眸促狭了一瞬,低声道,“当日你自认吴王遗孤的身份,我还以为你有万全的把握。你若不愿,我只得再把她从敦煌带来长安。”
洛襄睁开眼,起身一敛袍袖,淡淡道:
“公主若是不信我,何必今日又来请我。”
李氏微微一怔,见被他看穿,冷笑一声。
“洛襄?”她转身,斜睨着他道,“还是该叫你李襄?”
“我是不信,你可以为她做到这份上。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此去,可是要弑君弑父的。我如何能确保你的忠心?”
洛襄淡淡道:
“我本就无父无母。父亲废了我母亲的后位将她幽禁。母后在冷宫一生下我,便将我抛弃送去西域。我此生,从无亲缘。”
李氏勾唇笑了起来,拍了拍手,道:
“你竟是那冷宫废后之子。没想到,当年那废后产下的竟是一双生子。”
“双生子在大梁视为不祥,你母后自保都难,只能将一子抛下。从出生就为父母所厌弃,流落西域。你可知,乌兹王救你,是因为你手中有那块大梁皇室的玉玦,他以为你是那个女子的孩子。”
“一切阴差阳错,你总是被抛弃的那个。如此看来,你的仇恨,本该不比我少啊。”
洛襄平静地道:
“不必挑拨。你欲成之事,我来助你。望你信守承诺。朝露一女子,于你大业无用,不要将她卷入此局。”
李氏轻描淡写道:
“我的人将她囚禁在敦煌郡,重兵把守,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必不会动她。我知你心机深重,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这里可不比你呼风唤雨的西域,现下你独身一人,无人来援。京畿全十八营,营营戒严,你若是逃出去,只会被乱箭射死。反正,你只是个赝品,死不足惜。”
“况且,我已派人绕长安城埋了一圈火药。”李氏漫不经心地拢起袍袖,袖口镶绣的鸾纹在烛下金光游动。
“若是兵谏落败,大家都别想活。我要全长安人的血,为我父兄,为我死去的亲族陪葬。”
“当年这笔账,早就该好好算算了。”
洛襄看眼面前几近疯魔的女子,她眼中是淬了毒一般的怨憎之意。
他向天外望去,夜色浓重,层层密云,如同化不开的墨迹。
洛襄双手扣紧,垂眸不语,起身跟着李氏朝帐外走去。
……
京畿大营的中军帐,烛火通明。
帐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众铠甲装束各异的将士,各自簇拥着两名身着单窠紫袍,腰束玉带的藩王。
年纪稍长的是晋阳王李亘,统领长安东北的晋地兵马。另一名是最年轻的藩王,定襄王李奎,守卫长城以北,防范北匈。
二人本是一道在堂前正襟危坐等候。李奎是武将,心浮气躁,颇有几分不耐,下座来回踱着步子,擡手反复摩挲着微须的下颔。
李亘则慢条斯理地饮茶。
帐帘一开,风涌进来,人语声登时停了下来。
一道玉白的身影,披星戴月,步入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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