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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因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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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朝露望着帐中围了一圈的军医,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有几分尴尬。

她本来只想装作不适,干呕几声,好去流民中找个女子来侍奉,借此打掩护脱身。

不成想,还真吐出一口血来。

军医大多乃族中巫医,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口中咒语,念念有词,一并烧了几张符纸,搞得帐中乌烟瘴气,火星子乱飞。

洛枭面上阴沉得像是要落雨,叹气道:

“这几日,你就在榻上躺着,好生歇息。我找个人来照顾你。”

“军营里都是男人,怎么照顾我?”朝露不悦地抿了抿唇,瞪大双眸睨他一眼。

“是三哥考虑不周。”洛枭稍加思索,令道,“去那群流民里找个干净点的姑娘来,入帐照顾她。”

朝露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咳几声。

这便是她的李代桃僵之计了。

有侍女在她帐中伪装成她,她便能换个身份,装作流民回到高昌王城去。

用流民攻城那一日,到时候洛枭也会随军亲征,不会来到她帐中发觉那侍女不是她。

等洛枭回营,她早就进入王城了。

朝露在心底一步一步谋划着,血腥的涩意仍在喉间唇齿流离盘桓,她不由皱了皱眉。

那日在李曜的营中,她也吐过一次血,而后还晕了过去。彼时,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奔波劳累过度。

朝露望着毡毯上缓慢干涸的血迹,若有所思。

***

攻城这一日。

朝露换了一身流民的粗布麻衣,以破烂的裹巾覆面,顺利地躲在人潮之中。

城门迟迟不开,她柔声劝慰濒临崩溃的民众。

她心中万分笃信,洛襄不会见死不救。

“滴答滴答——”

细密的雨珠落下,转瞬成了瓢泼大雨。

雨声越来越大,几乎铺天盖地,加剧了躁动与不安。

直到有人发觉,那不是雨声。

听到背后暴烈的马蹄声之时,王城脚下的数百流民仓皇回头。

北匈骑兵团巨大的黑影已在天际处腾空显现,如同弥漫的雾气一般庞然逼近,仿佛无处不在。

震天撼地的马蹄声伴随着箭矢的破空声,夹杂在嘈杂的雨声中,越来越明晰。

人群中骤然起了骚动。

慌不择路,乱作一团。若从城楼上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头庞大的困兽,在狭隘且坚硬的城门口乱撞,企图求生。

年老无力的须臾间就被踩踏在地上,年轻力壮的试图踩着众人的躯体攀上城墙。一束天光自女墙的雉堞照下,朦胧中恍若一线生机。

所有人似是看到了唯一的生路,纷纷以身下之人为踏脚石,前仆后继。求生的本能令人失去了心智,以他人的尸骸为梯,这一处城墙角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

朝露刚扶起身侧怀抱婴孩的大婶,转瞬又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到在地。

暴雨如注,将沙地泡成一滩滩泥潭。朝露肩头胸脯浸在泥泞里,艰难地扬起头,连呼吸都要凝滞。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她气力尽失。惶惶人流奔踏而过,渐起的泥水像是无边的绝望,要将她淹没。

她闭上了眼。

“嘎——”

一声洪大且沉滞的声响鼓破耳膜,拖长的尾音恍若天地初开的鸿蒙钟声,四野八荒尽数负载其中。

雨水接连不断打在朝露微阖的眼皮上,羽睫沾湿,一片模糊。

厚重的城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轧轧作响。

光束自狭小的门缝里照出来,随着缝隙越来越大,大片大片的光芒落在她身上。

大开的城门之中,涌出一道道绛红色的身影,连绵不绝,化作赤色的潮水,将慌乱的流民包围其中。

一双双劲臂将跌倒在地的老幼妇孺扶起,以人墙隔开,井然有序地把伤者率先送入城中。

洛朝露浑身湿透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泞不堪,发丝结块缠绕,面上覆满黑漆漆的污渍。

她看到身旁扶着她起来的绛袍武僧,心头狂跳不止。

朝露放眼望去,看到城门的一片赤红之中,一道曜目的白光微微闪动。

一袭玉白袈裟,皎如云月,净若莲华。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逆着人流,穿过纷涌的流民,在一片赤潮之中,朝城门最外头疾步而去。

时间忘了流动。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他宽大的袍角随风扬起,如风卷云舒。

周遭的雨声,啼哭声,箭矢声,一切声响仿佛都随着他袈裟的拂动而散去。

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人烈动的喘息。

北匈先锋骑兵的马蹄声扬起的泥尘近在面前,箭矢一刻不停,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朝露心头揪紧,停下了入城的脚步,向他的方向眺望。

佛子被重重武僧的簇拥在前,身长玉立。雨帘之中,她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的侧影。

面容平和,目色沉静。庄严威武,圣洁高贵。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散在最末尾的流民也被摆阵开来的武僧护在身后,人群一面依次序入城,一面频频回首相望,爆发出喜极而泣的欢呼。

纵马行至跟前的北匈骑兵没想到,会在此时与佛门弟子狭路相逢,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众人慑于佛子迫人的威压,一时停住了马蹄。

引弓拉弦的声响也慢慢停了下来。

为首的千骑长认出了眼前挡路的男人,抹一把胡须的雨水,恨恨道:

“我奉劝佛子,少管闲事。请你的人即刻让开。”

若再不趁机进攻,等这一波流民全部进入城门,攻城的计划便功亏一篑了。

他“哗啦”一声抽出了腰际的长刀。手下见状,亦纷纷拔刀相向。

一片寒光凛凛中,洛襄一动不动,从容淡漠,视杀气腾腾的北匈兵如无物。虽不发一言,但沉默之中,玉白的身姿隐伏一股凌厉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千骑长咬了咬牙,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目光掠过身前排开的武僧,焦心地望见流民正散入城门之中。他左右为难,即刻唤来一名手下,疾驰请示身后大军中坐镇的右贤王。

听到禀告,洛枭遥望止步不前的先锋,眸色一暗。

“大王,单于有令……”身后的亲卫小声提醒。

北匈单于在出征前曾有旨意,令他避开佛门弟子,不可与之为敌。西域佛门,浩瀚万众,是单于都忌惮的存在。

佛门从来不涉政事,本不会干扰他攻城,他避开佛门弟子即可。谁知佛子突然窜出来,以身保流民安危。

这是料定了他洛枭不会对佛子动武吗?以为他真的不敢吗?

无法作为的愤怒,随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洛枭双手拳头缓缓紧握,骨节咯吱作响。

“挡我者,杀无……”

“赦”字尚未出口,就被他吞入。洛襄忽然忆及,流民攻城的计谋是她提出来的。

洛枭的眼眸紧蹙了一瞬,心念大动,召来身后的亲卫,问道:

“她近日有否出帐?”

亲卫一怔,如实禀道:

“姑娘一直卧病,从未下榻,只有那流民侍女进出过帐子。”

小诡计被他一眼看穿,洛枭差点在马上气笑了。

合着,这难道是两人演的一出双簧吗?

洛枭眯了眯眼,面色极冷,极目远望,只能在大片的黑雾中望见一缕模糊的白色轮廓。

“众将听令,埋伏待命。”他淡淡令道。

刀箭无眼,她还病着,他不能冒这个险。

众将大惊失色,面露疑惑,却见洛枭唇角微勾,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悍戾而阴狠的眸光:

“既然他要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我们便即刻再调一波‘流民’进城避难。”

“里应外合,高昌王城,今夜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

城门打开后,源源不断的流民涌入城中。

洛朝露被身后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往城内走去,哪怕不断回头,也只能看到一个越来越朦胧的影子。

暴雨渐弱,雨还在下。雨声淅淅沥沥,拨动人绷紧的心弦。

历经艰险和坎坷,她总算进入高昌王城了。她就要见到他了。

虽然只过了短短数日,却好似有半生那么漫长。

朝露心头跃动不止,一面整肃仪容,一面等在内城翘首以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纷涌的马蹄声从城门外传来。

大道中央,由两列手执旌旗的骑兵开道,金光甲胄的高昌王军策马缓行。

一众将士围护着中间一面四四方方的镶金棺椁。雨点打在其上繁复的文殊兰雕纹,凋零哀婉。刺目的金光在丝丝雨帘中幽幽浮动。

马上之人,无不面露沉痛,悲恸欲绝。

那是……高昌王军迎回了昭明的灵柩。

今夜,昭明死讯一经传来,高昌王宫必有大事发生。

朝露眉头轻蹙,只见城门之间,绛袍武僧的赤潮已涌入城中。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

她蓦地擡眸,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玉白描金袈裟在她眼前悠悠地飘荡,近在咫尺。

朝露未有多想便追了上去,纤细的手臂伸去,想要将他马上的一角衣袍拽住。

维持秩序的武僧见状立马拥过来,粗暴地将她拦下,隔开在街旁,不许她挡道。

朝露快走几步,眼见着一缕白袍在她泥泞的掌中划过,消散。张开的五指极力地伸展开去,仍旧握不住指间逝水。

她仓皇的眼帘中,玉白的背影在赤潮中缓缓淡去,如云烟将要散去。

“洛襄。”情急之下,她喊出了声。

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不该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信众的面前呼唤佛子的俗名,会令他难堪。况且,他策马走得那样急,定是要迎送昭明的灵柩入宫,有紧要之事在身。

她分明可以等的。

可他没有等。

纵马疾行的佛子听到了这一声微不足道的唤声,即刻慢了下来。玉白的身影凝在了不远处,细腻的雨丝在他周身晕开一层淡淡的柔光。

他登时勒住了马,好似回过身来。清冷又锋锐的目光透过一重又一重的人山人海,隔着氤氲缭绕的雨雾,与渺小的她对视。

天地间的喧嚣静了下来,只剩下潇潇的落雨声。

长街上无数道视线向她涌来。朝露不堪注视,垂下眸子,脚底的水滩恰可自照。

面庞污黑,不辨容貌,蓬乱的长发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泥水,身上青一块,白一块,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像是一片方从泥池里捞出来的落叶。

朝露顿觉狼狈不堪,不由后退几步,赧然之下想要跑开。

马蹄声又起。

下一瞬,身间骤然一轻,她已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淡淡的檀香萦绕。

朝露被他环在双臂之间,羽睫颤动,颊边薄红更甚。她尽量不去看马下众人讶异万般的目光,语调又低又怯:

“放我下来。你这样不会失了颜面吗?”

“颜面?是什么东西。”他微微皱眉,转而轻笑一声,英气的眉宇舒展开来,双眸温润如水,漾着难以言喻的惊喜,拂去她所有不安:

“朝露,我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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