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4章 共病(2/2)
酒过三巡,大山忽然觉得心头暖洋洋的,像是被什么喜悦的情绪填满了。他知道,那是弟弟在拜堂。
夜里客人散去,大山独自坐在院里看月亮。巧娘摸摸索索出来,坐在他身边:“想你弟弟了?”
大山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他媳妇什么样,对他好不好。”
巧娘叹气道:“娘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们兄弟俩都在身边长大。可娘有时候又想,要不是当年送走一个,说不定两个都活不成。这都是命啊!”
正说着,大山突然眉头一皱,捂住了右边小腿。巧娘忙问怎么了,大山说:“抽筋了,疼得厉害。”话没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娘,弟弟那边怕是洞房花烛夜,紧张得腿抽筋呢!”
巧娘也笑了,笑着笑着又抹起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兄弟俩各自成家立业。大山娶了邻村姑娘秀姑,生了两个女儿;承业在南方接手了李家的生意,生了一儿一女。两家偶尔通个信,说说近况。
两兄弟四十岁那年,出了一件大事。
承业在南方的生意出了纰漏,被对手陷害,关进了大牢。狱中受了刑,右手被打断了。那天大山正在田里收麦子,突然右臂剧痛,“咔嚓”一声,胳膊竟自己折了!
秀姑吓坏了,请来郎中接骨。大山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着牙说:“不碍事,不碍事,弟弟还活着。”
原来,承业在狱中奄奄一息时,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仿佛有个人在遥远的地方替他分担痛苦。他知道,那是哥哥。就凭着这点信念,他撑过了最难的时刻。
后来李家人花重金打通关节,把承业救了出来。承业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托人给北边捎信报平安。信到大山手里时,他的胳膊已经能动了。
七、白发终相聚
巧娘活到七十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年冬天,她一病不起,眼看就要不行了。大山守在床前,握着娘枯瘦的手。
弥留之际,巧娘忽然清醒了,眼睛也亮了。她拉着大山的手说:“儿啊,娘要走了。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兄弟俩。你给小山捎个话,说娘想他,从来没忘过他。”
大山泪如雨下:“娘,您别这么说。我和弟弟都好着呢,都知道您的心。”
巧娘摇摇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两绺头发,用红绳系着。“这是你们满月时剃的胎发,娘一直留着。等娘走了,你把你那绺烧了,小山那绺...想办法给他。”
说完这话,巧娘眼睛望着门口,嘴唇动了动,像是喊了声“小山”,便没了气息。
大山悲痛欲绝,哭着给弟弟写信。信还没寄出,承业那边却先托人来了——原来李员外也刚刚过世,承业继承家业,成了李老爷。来人还捎来一封信,说承业近来心神不宁,总梦见娘,怕是娘身体不好,想回来看看。
大山这才知道,弟弟虽然改了名、换了姓,心里却一直惦着北边的家和娘。
办完巧娘的丧事,大山决定南下找弟弟。一来把娘的遗物送去,二来兄弟几十年没见,也该见一面了。
临走前,村里人都劝他:“你都五十多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再说,你们兄弟有那‘共病’,见不见面不都一样知道对方好不好?”
大山笑笑:“不一样。知道归知道,见是见。娘走了,这世上就我们俩最亲了。”
八、同心终不悔
从北到南,大山走了整整三个月。到了李府门口,看门的不让进,说老爷不见客。大山报上名字,说我是李承业的哥哥。
不一会儿,里面匆匆跑出个人来,五十来岁年纪,穿着绸缎衣裳,可那张脸,分明就是大山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脸——只是更白些,更富态些。
兄弟俩在门口对视着,都愣住了。几十年不见,彼此都老了,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承业嘴唇哆嗦着,叫了声:“哥...”
大山应了声:“哎。”
两人抱头痛哭,哭得旁边下人都跟着抹眼泪。哭了半晌,承业拉着大山的手往府里走,边走边说:“哥,我昨儿晚上梦见你了,梦见你在一座高山上站着,我在这头喊你,你听不见。”
大山说:“我昨儿也做梦了,梦见在一大片水边上,你在对岸招手。”
进到屋里,大山把娘的遗物拿出来。承业捧着那绺胎发,又哭了一场。兄弟俩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起分开后的日子,说不完的话。
夜里,承业留大山住下,两人同榻而眠,像小时候一样。半夜里,大山突然醒了,看见承业睁着眼望着帐顶。
“睡不着?”大山问。
承业转过头:“哥,你说咱们这‘共病’,到底是福是祸?”
大山想了想,说:“小时候觉得是祸,疼你的疼,病你的病。长大了觉得是福,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心里踏实。现在觉得...这就是命,是娘留给咱的念想。”
承业沉默良久,忽然说:“前些年,我派人去找过‘分心草’。”
大山一愣:“找到了?”
“找到了,在长白山最冷的地方。”承业说,“可我拿到手后,又让人扔了。”
“为啥?”
承业握住大山的手:“因为我想明白了。这世上,能有个千里之外还跟你连着心的人,不容易。疼就疼吧,病就病吧,总比孤零零一个人强。”
大山反握住弟弟的手,重重“嗯”了一声。
窗外月光如水,照进屋里,照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们手上的疤痕早已淡得看不见,可那份血脉里的牵连,却比任何烙印都深。
后半夜,承业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和哥哥在村口玩,娘站在家门口喊他们吃饭。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他侧头看,大山也醒了,眼睛红红的。
“你也梦见了?”承业问。
大山点头:“梦见娘了,娘说,她放心了。”
兄弟俩再无睡意,就这么躺着说话,直到天明。说起儿时的趣事,说起分开后的苦乐,说起各自的儿女,说起对娘的思念。天亮了,阳光照进来,照在兄弟俩交握的手上。
自那以后,大山在南方住了半年。承业的儿女对这大伯亲热得跟什么似的。半年后,大山要回北方了,承业送他出城,送了一程又一程。
“哥,常来信。”承业说。
“哎,你也保重。”大山说。
兄弟俩再次分别,他们知道,无论相隔多远,总有个地方疼着你的疼,乐着你的乐。这不是病,是这世上最深的牵挂。
大山回到北方后,和承业书信不断。两家的孩子也开始来往,承业的儿子还去北方做过生意,住在大山家里。那“共病”还在,偶尔大山头疼,承业也会头疼;承业摔了一跤,大山腿上也会青一块。可谁也不嫌烦了,反倒觉得这是老天的恩赐——让你知道,这世上你不是一个人。
后来兄弟俩活到了七十八,在同一年冬天先后去世,相差不过三天。下葬时,两家孩子按他们的遗愿,把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一起,埋在巧娘坟旁。
村里老人说,下葬那天,坟头上长出了一棵小树,树上结着两枚红果子,紧紧贴在一起,像一对永不分离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