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3章 醉来共指秋空月,笑说浮生一泛舟(2/2)
军报字迹潦草,是宣府卫参军写的,说岳谦奉杨武之命,去宣府找总兵李默取魏进禄贪饷的账本,半路在狼山遭遇“北元游骑”,岳谦率亲卫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人马被剁成肉泥,账本也被抢走,不知所踪。秦飞看着“人马被剁成肉泥”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眼前浮现出岳谦的模样——那个总笑着说“谢大人是我的再生父母”的汉子,当年谢渊在雪地背他求医,冻掉半根脚趾都不肯松手的汉子,就这么没了。
“什么北元游骑,那是魏进忠的人。”周显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将茶杯塞进秦飞冰凉的手里,茶水在杯盏中晃出涟漪,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李默早被魏进禄用五万两白银收买,换成了魏党心腹张彪。张彪昨日还递了奏折,说岳谦通敌叛国,与北元游骑私会时被‘当场斩杀’。”周显顿了顿,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无奈,“刘玄大人在宣府被张彪软禁了,住在总兵府偏院,门口有二十名刀斧手看守。魏进忠给圣上递了密折,说他‘通边将,谋不轨’,只等圣上点头,就要把他推到西市问斩。”周显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秦飞心上,他握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竟没感觉到疼。
秦飞猛地攥紧茶盏,指节发力间,青瓷盏“咔嚓”一声碎裂,瓷片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案上的粮册上,染红了“魏进禄”三个字。他突然想起谢渊当年教他刀法时说的话:“秦飞,玄夜卫的刀,要对着奸佞,不能对着百姓;玄夜卫的心,要装着公道,不能装着畏惧。”可如今,他连自己的亲信都护不住——张启,那个帮他勘验印鉴、辨别人证的老主事,昨夜“失足”掉进了玄武湖,尸体捞上来时冻得僵硬,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紫金砂印泥,那是从“通敌粮袋”印纹上刮下来的。秦飞比谁都清楚,张启是被人害死的,魏进忠在一步步铲除他身边的人,断他的后路,逼他屈服。
就在这时,杨武推门进来,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嘴角还渗着未干的血,显然是刚和魏进忠的人打过架,怀里却小心翼翼地揣着半块麻布残片。
“这是岳谦死前托狼山猎户送来的,”杨武将残片塞进秦飞手里,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岳谦知道自己走不出狼山,就把粮袋残片藏在猎户的柴车里,说上面有宣府卫的封条印纹,能证明魏进忠改袋造假。”
秦飞接过残片,指尖抚过粗糙的麻布,上面果然有模糊的红色印纹,是宣府卫的总兵大印。他刚要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番子的呼喝声——魏进忠亲率理刑院的番子,举着“捉拿逆党”的令牌,包围了玄夜卫北司,黑色的卫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透着十足的杀气。
魏进忠的府邸夜夜笙歌,灯火通明得能照见半条街。正厅里摆着数十桌宴席,山珍海味摆满桌面,驼峰、熊掌这类珍品堆得像小山,丝竹声、笑闹声混在一起,格外喧嚣。吏部尚书李嵩捧着刚烫好的热酒,躬着身子送到魏进忠面前,酒盏在他手里微微发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魏大人,秦飞那小子还在顽抗,不肯认罪,不如……”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又迅速被恐惧取代。
魏进忠斜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闻言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液,才慢悠悠地笑道:“李大人急什么?你儿子在江南任漕运同知时,贪墨那十万两漕银的账册,还在我书房锁着呢。秦飞不能杀,留着他,让他活着看着我权倾朝野,看着谢渊的冤屈永无昭雪之日,才能让那些想翻案的人死心——这比杀了他更解气。”魏进忠的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李嵩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低下头,喏喏地应着“魏大人高见”。
礼部尚书王瑾坐在角落的桌旁,面前的酒杯斟得满溢,酒液顺着杯壁往下淌,他却始终没动。他看着魏进忠腰间悬挂的“忠勤”银牌——那是天德帝亲赐的,此刻在灯火下闪着刺眼的光,让他想起谢渊当年在永熙帝面前保他的情景。
那时他因祭祀礼仪出错,差点被永熙帝问斩,是谢渊跪在殿外三天三夜,磕得头破血流,才保住了他的性命。王瑾的喉结滚动了数次,手不自觉地摸向袖中,那里藏着魏进忠挪用陵寝专款的账册抄本。魏进忠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瞥了他一眼,招手让他过去,将一枚雕工精致的和田玉扳指推到他面前:“王大人,陵寝专款的账,我已让文书房的人帮你改得天衣无缝。
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王瑾看着玉扳指上的裂纹,突然想起那枚石迁旧印,终是咬了咬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
冬月十五的朝会,秦飞与杨武并肩跪在丹陛之下,两人都带着伤,却脊背挺直。秦飞举起粮袋残片:“陛下,此乃宣府卫冬衣袋残片,封条印纹可证魏进忠伪造罪证!”杨武跟着递上岳谦的绝笔信:“岳都督死前亲书,魏进禄卖粮通敌,字字泣血!”
魏进忠还没开口,徐靖就抢先出列:“陛下,此残片是秦飞伪造,岳谦通敌已被宣府总兵证实!”他挥手让两名番子上前,拖着个浑身是伤的人进来——正是宣府卫的老兵,曾为谢渊守过城门。“老卒,你说说,谢渊是不是通敌?”徐靖用刀架在老兵脖子上,老兵看着秦飞,突然哭道:“是……是谢大人让我给北元送信……”
“你撒谎!”秦飞猛地起身,却被侍卫按回地上。天德帝看着殿外飘落的大雪,突然叹了口气:“秦飞、杨武,你们屡参魏卿,却无实据,扰乱朝纲。即日起,秦飞贬为大同卫戍卒,杨武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陛下!”秦飞额头磕在金砖上,血流满面,“谢大人忠勇一生,您怎能如此待他!”杨武也跟着叩首,声音嘶哑:“臣愿以死证谢大人清白!”魏进忠站在一旁,嘴角勾起冷笑,徐靖与石迁旧部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朝会结束后,魏进忠的权势达到顶峰。徐靖升任玄夜卫副指挥使,接管秦飞的旧部;石迁旧部全面掌控理刑院文书房,所有与谢案相关的卷宗全被重新篡改;魏进禄加封为宣府总督,手握北疆兵权;连周显也被调往南京,远离金陵权力中心。
刘焕被削职为民,离京那日,只有几个老吏偷偷来送。他站在正阳门下,望着城楼顶端悬挂的“定国柱石”匾额,突然老泪纵横:“谢大人,我对不起你啊……”话音刚落,就被番子推搡着离开,怀里藏着的半粒谷粒,不小心掉在雪地里,瞬间被新雪覆盖。
秦飞离京前,去了西市刑场。青石板上的血痕早已不见,只有百姓偷偷摆的一束枯草,在寒风中发抖。他将那枚龙纹铜扣放在枯草旁,对着刑场方向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看见远处有个老妇在偷偷抹泪——正是当年受谢渊赈灾之恩的张老妪,手里捧着个麦饼,却不敢靠近。
金陵城的茶肆再也没人敢说谢渊的故事。说书先生刚提到“宣府”二字,就被番子拖出去打了三十大板,牙齿都掉了两颗。西市的百姓路过刑场,都低着头匆匆走过,连咳嗽都不敢大声——魏进忠下令,“凡为逆臣悲戚者,以同党论罪”。
谢渊的家人被流放三千里,押解途中,谢夫人抱着谢渊的灵位,一路都在流泪。路过豫北时,当年被谢渊救下的流民偷偷塞来几个麦饼,却被押解的番子抢走,还狠狠踹了流民一脚:“逆臣的家人,也配吃粮?”谢夫人看着流民在雪地里磕头求饶,突然将灵位紧紧抱在怀里,咬着牙不肯再哭——她知道,哭了,就对不起谢渊。
只有在深夜,忠烈祠的墙角才会有零星的香火。不知是谁偷偷给谢渊立了个无字碑,碑前总摆着新鲜的麦饼和谷粒。有次徐靖带人来查,却看见碑前跪着个穿粗布袍的少年,是岳谦的儿子,手里握着父亲的佩刀,眼神像极了谢渊。徐靖本想抓人,却被魏进忠的亲信拦住:“魏大人说,留着些念想,才显得宽容。”
秦飞在大同卫戍边,每日扛着锄头挖战壕,手上的茧子厚得能磨破刀。他没放弃查案,偷偷联络宣府的旧部,却发现旧部要么被魏党收买,要么已被杀害。唯一的希望是软禁在宣府的刘玄,可他派去的人刚到宣府,就被魏进禄的人抓住,剥皮示众。
杨武被关在诏狱里,每天都在墙上刻“谢”字。徐靖来劝他招供,他却笑着吐了口血在徐靖脸上:“魏进忠早晚有报应,我在地下等着他!”徐靖气得一刀划破他的脸,却不敢杀他——魏进忠要留着他,做给所有反抗者看。
王瑾良心难安,偷偷将魏进忠挪用陵寝专款的账册抄了一份,想送给秦飞。可他刚走出礼部公署,就被番子拦住。魏进忠拿着账册,笑得前仰后合:“王大人,你以为我真信你?”他将账册扔在火里,“念在你识相,饶你一命,滚去云南当知府吧。”王瑾看着账册化为灰烬,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血喷了出来。
天德四年春,雪刚化,魏进忠就被加封为太师,权倾朝野。他在府中摆宴,百官皆来庆贺,唯有忠烈祠方向传来零星的哭声,被丝竹声盖得严严实实。徐靖举杯道:“魏大人,谢党余孽已清,从此朝堂安稳了!”魏进忠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树,突然问:“秦飞那小子,还在大同挖战壕?”
此时的大同卫,秦飞正扛着锄头路过烽火台。远处的北疆传来马蹄声,是北元的游骑——魏进禄克扣军饷,边军早已无粮,连弓箭都拉不开。秦飞靠在烽火台上,摸着怀里的龙纹铜扣,突然想起谢渊守宣府时的情景:那时的边军,粮足兵强,北元连烽火台都不敢靠近。
金陵城的忠烈祠,无字碑前的麦饼换了一茬又一茬。张老妪每次来都要对着石碑磕头,嘴里念叨:“谢大人,您再等等,总有天会有人为您昭雪。”可她不知道,魏进忠已下令,下个月就要拆了忠烈祠,盖他的新府邸。
诏狱里的杨武,终于刻满了一墙的“谢”字。他看着窗外飘进来的柳絮,突然笑了——谢渊教他的兵法,他都记在心里,总有天,会有人带着这些兵法,守好谢渊用命护着的江山。徐靖来送断头饭时,看见杨武坐在满地“谢”字中间,手里捧着谢渊的旧棉袍,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带着笑。
魏进忠的庆功宴开到深夜,酒过三巡,他醉醺醺地指着墙上的地图:“明年,我就带兵踏平北元,让圣上封我为王!”徐靖和石迁旧部跟着附和,笑声震得房梁发抖。没人看见,窗外的月光照在地图上,宣府卫的位置,刚好映着一滴从房檐落下的水珠,像极了眼泪。
片尾
天德五年冬,秦飞在一次北元入侵中战死,手里还攥着那枚龙纹铜扣。他的尸体被北元士兵扔进乱葬岗,直到次年春天,才被路过的流民认出,偷偷埋在宣府卫的界碑旁。
魏进忠最终没能封王——他太过嚣张,被天德帝暗中赐死,家产抄没时,搜出了他与北元的通信,上面写着“灭谢渊后,共分大吴疆土”。可圣上却下令销毁所有证据,只说他“贪腐自缢”,连罪名都不肯明说。
徐靖和石迁旧部被流放岭南,半路就被魏党残余势力灭口。李嵩保住了官职,却从此闭门不出,晚年总对着谢渊的旧画像发呆,嘴里反复念着“对不起”。
忠烈祠最终没被拆掉,因为魏进忠倒台后,新上任的官员觉得“不吉利”,就把它荒在了那里。无字碑前的香火却从未断过,每年清明,都有百姓来祭拜,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朝气蓬勃的少年,他们或许不知道谢渊的名字,却知道这里埋着个“守江山的好官”。
卷尾语
谢渊之冤,起于权斗,终于权倾。当魏进忠的屠刀落下,忠魂的血被寒雪覆盖,朝堂的理被权势碾压,百姓的声被暴政噤绝。所谓公道,在紫金砂印泥的伪造中扭曲,在招供状的墨痕里沉沦,在帝王的“维稳”说辞下失语。魏党虽终遭反噬,可谢渊的冤屈,却如宣府卫的寒雪,封在了岁月深处。
但民心从不会被蒙蔽。忠烈祠的无字碑,被百姓摸得锃亮;秦飞埋骨的界碑旁,总有人摆上麦饼;谢渊的故事,被流民编成歌谣,在北疆传唱。
这世间最坚的碑从非帝王所立,最久的名从非诏书所封——当青史的墨笔被权势篡改,总有百姓的眼泪与思念,为忠烈刻下永恒的墓志铭,留待清风吹散寒雪,让真相在岁月中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