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分歧之声(1/2)
润州府衙内,气氛凝重如铁。
李纲端坐主位,面容紧绷,花白的须发在晨光中微微颤动。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陈砚秋连夜整理出的太湖所见所闻记录——从“墨祭”仪式的诡异过程,到主楼内那番惊人的对话,一字一句,触目惊心。
张文远站在左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沿,这是他极度焦虑时的习惯动作。冯坤坐在右侧,拳头紧握,指节发白,额头上青筋隐隐跳动。
陈砚秋坐在下首,虽然一夜未眠,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他详尽地汇报了整个过程,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任何夸张。
“……最后听到的是他们要对我儿子下手,以及继续控制科举命题、与金人接触等内容。”陈砚秋声音平稳,但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每当想起陈珂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心中便是一阵绞痛。
李纲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睁开:“划江而治……与金人谈判……延续道统……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的声音起初低沉,说到最后,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跳动:“食君之禄,不思报国,竟敢谋划分裂江山,勾结外敌!这些人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张文远沉声道:“李公息怒。当务之急是商议对策。从陈提举带回的信息看,这个所谓的‘清流社’内部已经出现分裂——以太湖那位老者为代表的激进派,主张趁乱取势,不惜勾结金人;而以韩似道为代表的保守派,则希望稳妥行事,继续通过科举控制朝政。”
冯坤咬牙切齿:“什么保守激进,都是一丘之貉!依我看,调集兵马,直接围了那三座岛,把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李纲却摇了摇头:“冯将军,不可冲动。第一,我们证据不足。陈提举是偷听来的,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反咬我们诬陷。第二,那老者身份未明,但能穿紫衣、持玉圭,必是地位极高之人,甚至在朝中可能还有影响力。第三,他们与金人接触的线索至关重要,必须顺藤摸瓜,查明到底接触到了什么程度,有哪些人参与。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让这条线索断掉。”
陈砚秋点头赞同:“李大人的顾虑正是下官所虑。而且,下官在岛上还听到,他们提到朝中有人,军中可能也有人。若真如此,我们调兵围岛的消息,很可能提前泄露。”
冯坤不甘心:“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太湖上搞这些鬼名堂?看着他们要害陈提举的家人?看着他们勾结金人?”
“当然不是。”李纲眼神锐利,“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文远。”
“下官在。”
“你立刻以整顿江南科举、清查试卷调包案为由,向各州县发文,要求加强对士子聚集场所、印刷书坊、漕运码头的监控。尤其是太湖周边州县,要增派人手,密切注意出入太湖的可疑船只和人物。记住,理由要冠冕堂皇,不能让他们察觉我们真正针对的是太湖上的秘密据点。”
“下官明白。”张文远领命。
“冯将军。”
“末将在!”
“你从麾下挑选二十名绝对可靠、身手敏捷的军士,便装潜入太湖周边,秘密监视那三座岛屿的动静。不要靠近,只要记录进出船只的时间、数量、人员特征。若有异常,立即报告。”
“遵命!”
李纲又看向陈砚秋,眼神复杂:“砚秋,你……”
“下官请求继续调查。”陈砚秋起身拱手,“太湖之行的情报虽然重要,但只是冰山一角。我们需要知道更多:那位老者究竟是谁?他们在朝中还有哪些同党?与金人接触的具体渠道是什么?钱百万藏身何处?下官想从江南士林入手——既然他们要煽动士子不满,必然在士林中有代理人。找到这些人,或许就能打开突破口。”
李纲沉吟片刻,点头:“也好。但你必须答应本官两件事:第一,所有行动都要提前报备,不可擅自冒险;第二,立刻写信给蜀中,让家眷加强戒备,最好……暂时转移住处。”
陈砚秋心中苦涩,面上却平静:“下官遵命。”
“还有,”李纲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印,“这是本官的私印。你持此印,可在江南各州县调动少量官府力量配合调查。但记住,非必要不要使用,以免暴露身份。”
“多谢大人。”陈砚秋郑重接过铜印。
议事结束,众人分头行动。
陈砚秋回到临时居所,第一件事就是写信。他给墨娘子写了一封密信,详细说明太湖之行的发现,特别强调陈珂可能面临的危险,请求她加派可靠人手前往蜀中保护,并协助苏氏母子转移住处,最好能离开蜀中,前往更隐蔽的地方暂避。
写完给墨娘子的信,他又给苏氏写了一封家书。信中不能明言危险,只能说江南局势复杂,为防万一,请她听从墨娘子安排,暂时带孩子们转移。他写得很隐晦,但相信以苏氏的聪慧,能明白其中深意。
“砚秋,”他最后写道,“为父身处漩涡,身不由己。惟愿吾儿勤学不辍,明辨是非,将来若能为国效力,当以正直为先,以百姓为念。若不能……平安喜乐,亦是福分。”
写到这里,他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黑斑。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船工之子时,父亲在汴河码头对他说的那句话:“秋儿,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理。理明了,做什么都对;理不明,做什么都错。”
如今,他走在一条凶险的路上,为的是明一个天大的理——这个国家的科举怎么了?这个国家的文脉怎么了?这个国家的未来怎么了?
他将两封信交给墨娘子在润州的联络人,嘱托务必尽快送出。
接下来的几天,陈砚秋没有离开润州。他需要时间消化太湖之行的信息,也需要等待各方反馈。
冯坤派出的军士陆续传回消息:那三座岛屿进出船只确实频繁,尤其是傍晚和凌晨时段。他们观察到,有四艘快船常年在岛屿周边巡逻,船上人员训练有素,明显不是普通护院。此外,每隔两三日,就有船只运送补给上岛,包括粮食、蔬菜、肉食,以及……大量的纸墨书籍。
“他们是在岛上常驻。”冯坤分析道,“而且人不少。按运送的补给量估算,岛上至少常驻三五十人。”
张文远那边的进展则不太顺利。各州县虽然加强了对士子聚集场所的监控,但并未发现明显异常。印刷书坊在活字案后大多收敛,不敢再刊印敏感内容。漕运码头一如既往繁忙,看不出特别之处。
“他们隐藏得很深。”张文远皱眉,“或者说,我们的监控方向可能错了。如果他们真的在煽动士子不满,未必需要通过公开场所,私下接触、秘密集会可能更有效。”
陈砚秋赞同这个判断。他想起了江南那些着名的书院——茅山书院、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这些地方聚集了大量士子,正是传播思想、煽动情绪的最佳场所。
“我想去茅山书院看看。”陈砚秋提出。
“茅山书院?”李纲沉吟,“那是江南四大书院之一,院主张载是当世大儒,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清流社’的触角伸到那里……事情就真的严重了。”
“正因为严重,才更需要查清。”陈砚秋道,“而且,茅山书院就在润州境内,距离不远。我可扮作游学士子前去听讲,暗中观察。”
李纲最终同意,但坚持让冯坤派两名军士暗中保护。
三日后,陈砚秋换上青布直裰,背着书箱,再次扮作游学士子,前往茅山书院。
茅山位于润州西南,山势秀丽,道观佛寺众多,而茅山书院就建在半山腰一处清幽之地。书院白墙黑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远远就能听到琅琅读书声。
陈砚秋抵达时,正值书院旬讲之日。所谓旬讲,就是每十日一次的大型讲学,由书院山长或邀请的名师大儒主讲,不仅书院学子要听,周边州县有兴趣的士子、百姓也可前来。
今日讲学的正是院主张载。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者,是江南士林的领袖人物之一,以治学严谨、品行高洁着称。此刻他正端坐讲台,讲授《孟子·尽心篇》。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何谓尽心?尽者,穷尽也。心者,思虑之官也。穷尽思虑,方能知晓本性。知晓本性,方能知晓天道……”
张载声音洪亮,吐字清晰,虽已年迈,但精神矍铄。台下数百学子正襟危坐,认真听讲。
陈砚秋悄悄在最后一排坐下,目光扫过全场。听讲的士子年龄各异,衣着不同,有的显然是书院学子,统一穿着青色襕衫;有的则是外来士子,衣着各异;还有少数百姓,站在外围旁听。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如果忽略几个细节的话。
陈砚秋注意到,在学子中间,有七八个人虽然也穿着青色襕衫,但坐姿、神态与旁人明显不同。他们看似在听讲,但眼神不时飘忽,似乎在观察周围。而且这几人坐的位置很巧妙,分散在几个关键点,可以观察到大部分听讲者。
更让陈砚秋注意的是,在讲台侧后方,有一扇小门。门虚掩着,偶尔有人进出。进出的人都脚步匆匆,神色肃穆,不像是普通的书院杂役。
讲学持续了一个时辰。结束后,学子们陆续散去,有的回书斋,有的在庭院中讨论,有的下山返家。
陈砚秋故意放慢脚步,在庭院中徘徊,假装欣赏院中碑刻,实则观察那几人的动向。
果然,那七八个举止异常的人没有像其他学子那样散去,而是陆续走向那扇小门,消失其中。大约一刻钟后,他们又陆续出来,神色如常地融入人群。
陈砚秋心中有了计较。他没有贸然靠近那扇小门,而是找到一名正在打扫庭院的杂役,递上几文钱,装作随意问道:“这位小哥,我是游学至此的士子,听闻茅山书院藏书丰富,不知可否借阅?”
杂役接过钱,态度和善:“这位相公,书院藏书楼平日只对本院学子开放。不过你若真想看书,可去找徐教谕说说,他管着藏书楼。”
“徐教谕?不知该如何寻他?”
“喏,”杂役指了指那扇小门,“从那里进去,右转第二间就是徐教谕的书斋。不过他现在可能在午休,你过半个时辰再去吧。”
“多谢小哥。”陈砚秋拱手道谢。
他没有立即去找徐教谕,而是在书院中闲逛,熟悉环境。茅山书院规模不小,有讲堂、书斋、藏书楼、学子宿舍、饭堂等建筑,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庭院中古木参天,碑刻林立,环境确实清幽雅致。
半个时辰后,陈砚秋走向那扇小门。门依旧虚掩,他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推门而入,是一个小小的庭院,比外面的主庭院小得多,但更加精致。庭院中种着翠竹,摆着石桌石凳,角落有一方小池,养着几尾锦鲤。
右转第二间,门楣上挂着“静观斋”的匾额。门开着,里面一位四十余岁、面容清瘦的文士正在整理书籍。
“学生陈墨,游学至此,听闻书院藏书丰富,特来求见教谕,恳请允准借阅。”陈砚秋躬身行礼。
文士抬起头,打量了陈砚秋一眼,微笑道:“既是游学士子,好读书是好事。不过书院有规矩,外人士子借阅,需有本院学子的引荐,或者……缴纳押金。”
“不知押金几何?”
“十两银子,可借阅三日。若损坏书籍,照价赔偿。”
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普通士子根本负担不起。这显然是有意抬高门槛,限制外人借阅。
陈砚秋面露难色:“学生囊中羞涩,恐怕……”
文士笑容不变:“那就爱莫能助了。书院规矩如此,我也不能破例。”
陈砚秋忽然话锋一转:“学生听闻,张山长治学严谨,对《孟子》研究尤深。今日听讲,受益良多。只是有一处不解,想请教教谕。”
“哦?何处不解?”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张山长今日讲到此处时,说此乃儒家民本思想之精髓。但学生不解,若真以民为本,为何科举取士,却多以经义章句为重,少问民生疾苦?为何朝中官员,多出豪门世家,寒门士子进取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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