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没人领路,才走得远(2/2)
苏若雪吸了吸鼻子,抓起桌角的蓝布抹了把脸,起身时带得木椅吱呀作响。
她跨过门槛时,晒网架的阴影刚好漫过顾承砚的肩——这个总把西装裤脚熨得笔挺的男人,此刻光脚踩着贝壳铺的院道,脚底板还沾着早上补网时蹭的藤黄染料。
他们没等告示,没等谁敲钟。她把耳机递过去,声音发颤,是千人合唱的时候,地面自己出了口诀。
顾承砚没接耳机,却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鬓发。
他的掌心还留着鱼胶的黏腻,却比任何时候都暖:上个月在无锡,老周头说顾先生教的比例,我记在烟杆上他指腹轻轻碰了碰她耳垂,今天在钟楼,该是有人把烟杆往地上一磕,有人用挑花针划一道,有人拿染缸的木槌摁个印——他低头看向自己沾着染料的手,你看,他们的手,比我的笔有力多了。
院外传来鸽哨。
青鸟的影子先落进院子——他永远像把收在鞘里的刀,黑布绑腿裹着的小腿绷得笔直,军靴踩过贝壳路时没有半分声响。
苏若雪转身时,正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上还沾着码头的煤屑:顾先生,照片。
顾承砚接过油纸包的动作很轻,仿佛在接一捧新茧。
照片摊开在晒网架上,第一张是钟楼断墙下的地面:青石板上密密麻麻的划痕,深的像刀刻,浅的如指甲掐,却偏偏在正中央汇出七个横、三个竖,组成七比三的暗纹。
第二张是桑田,晨光里的绿浪间插满竹片,竹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清明浸种谷雨催芽,末尾的署名全是一个记得的人。
这是......苏若雪凑近,指尖几乎要碰到照片上的竹片,去年在松江,我们教农会记的桑苗培育表。
青鸟的喉结动了动,这是他少见的情绪波动,昨夜有巡夜的特务说,听见桑田里有动静。
等他们举火把过去,只看见二十几个影子,有老有小,手里攥着削尖的竹片。他突然弯腰,从靴筒里抽出把短刀,刀背对着顾承砚递过去,我追到码头,其中一个老头往江里扔了个东西。
我捞起来——他翻开刀鞘,里面躺着半截铅笔,笔杆上刻着顾氏绸庄赠的小字,是您三年前给织工孩子们的奖品。
顾承砚的指节抵住照片边缘,指腹慢慢摩挲过七比三的划痕。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闸北,那个抱着纺车哭的老嬷嬷把他的手按在纺轮上:顾少东家教的力道,我这把老骨头能记到进棺材。又想起上个月在苏州河,染坊的阿福偷偷塞给他半块靛蓝布:您说的染缸温度,我拿烙铁在墙上刻了记号。原来那些他以为只是的东西,早被人刻进骨头、烙在墙上、写进风里。
赵伯舟那边呢?他突然问。
青鸟的背挺得更直了:闽北传来新谣,说是老郎中治好了瘟病,顺带教了娃们辨蓝草
顾承砚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落满夕阳,他活成了故事,这就够了。
晚炊时,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陶瓮边沿。
苏若雪在腌鱼,顾承砚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比任何时候都淡。
他突然摸出件月白衬里,衬里暗纹是《茧火谣》的曲谱——那是他藏了两年的东西,原主留下的,后来他又补了半阕。
若雪。他用针尖挑开衬里的缝线,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给你看这个谱子?
苏若雪手一抖,盐罐掉在案上,白花花的盐粒滚进鱼腹:在顾家祠堂,你说这是火种
现在不需要火种了。顾承砚的针尖停在月满照人间那一句,他们自己成了火。他轻轻一剪,一寸带着曲谱的布角落在灶膛里,火苗地窜高,映得他眼底发亮,从今往后,我不再是藏谱的人,也不再是破局的棋手。他转头看向苏若雪,后者正攥着围裙角,睫毛上还沾着盐粒,我要做一个听谣的人——听他们的织机声,听他们的号子声,听他们把故事传进下一代耳朵里的声音。
苏若雪突然蹲下来,把脸埋进他肩窝。
灶膛的热气裹着鱼香涌上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闷在粗布衫里:那我做听谣人的耳朵。
顾承砚笑出了声,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盐粒:好,我们做一对听谣的。
夜潮漫上石屋台阶时,青鸟已经走了。
他走前说,码头上有艘去宁波的货船,明早装着新收的蚕茧。
苏若雪替顾承砚补着被渔网勾破的袖口,听他望着海平线喃喃:该去看看赵伯舟说的蓝草了。
八月初,江南该热了。她穿针的手顿了顿,阿旺头说,他表亲在嘉兴有片桑园,结的茧子特别大。
顾承砚转头看她,月光漫过她发间的珍珠簪——那是他在苏州河旧市淘的,说是替老嬷嬷们送的谢礼。
他突然握住她补衣服的手,指腹蹭过她指尖的茧:走,我们去走亲访友。
窗外海浪轻拍,仿佛千万根丝线正随潮汐缓缓伸展。
那些藏在织工口袋里的口诀、刻在桑田竹片上的温度、飘在童谣里的故事,早就在看不见的地方,连成了一片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