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为难(1/2)
◎这红不是红◎
京都的凌晨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瞧着薄薄且轻飘的,仿佛和平柔软一片,可那微熹的晨光也不知怎么, 如何也不能艰难地从中穿透驱散开来。
冬风阴阴冷冷。
身穿绸缎绣裙的瘦削丫鬟快步穿过小院,手中还搭着缝了貂绒的厚袄披。
她上了小院中央旋转向上的长梯, 一直到高楼的最高层停下, 扣响了其中一扇门:“姑娘, 姑娘!还有二刻便要到巳时了!谢大人他们的车队,马上就要准备出京都了!”
任阮被平安不由分说地从被窝里扯出来,噼里哐啷地迅速收拾掇好塞进马车时, 脑海还是昏昏沉沉的。
马车被驾驶得很平稳, 任阮一边困倦地张嘴应付着平安硬塞进来的早膳,一边擡着疲惫的手去揉酸涩饱胀的眼睛。
因为今日出使西芜之事实在隆重紧要, 还不到寅时,谢逐临已经被宫中来的快马奉了楚询私下的口谕,急急召入宫中去了。
她本被他匆忙但仔细地安置在高楼顶层的屋间里安寝。但待他离开,明明夜也很深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溜了出来。
任阮先是在高楼里去, 而是一径儿又上了顶层,赤脚踩上那鸦青色的琉璃瓦, 独自怔怔了许久。
就在几个时辰前,在这里,他向她坦白了太多太多。
后来再回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她带了满腹的心事辗转反侧。本以为会就这样翻来覆去, 一直挨到谢逐临正式出行的时候, 谁知道最后竟还是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明明睡前的一切都突然迅疾, 像场梦境般,丰盈的冲击飘忽到得不真实。
可真到了入眠时,她却没有做一个梦。
没有前些时日里整夜整夜光怪陆离的血腥噩梦,更没有许久不见到几乎要被她忘掉滋味的美梦。
她仿佛从床榻上深深沉落进了厚重的沼泽中,周遭无声也无物,甚至失去了思想和意识,只有一片压抑的漆黑。
一直到被吾十九和平安浑浑噩噩带到皇城墙上。
面对着城墙下潮水般涌动的大夏百姓,喧闹嘈杂此起彼伏的声浪袭来,才让她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
她低头看了一眼一圈。
而能够站在她这片城墙上目送使团的,都是非富即贵达官显宦家的女眷。
面对这位有衙察院做靠山的新晋郡君,众多贵妇和贵女大多中,却似乎并没有对她投以善意和结交的目光,反而在触及到她的视线时颇为忌讳地回避开来,甚至有些窃窃私语。
从来不曾留意京都贵妇交际圈的任阮并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越过她们,早早瞧见了旁边一处城墙上,杜朝正随着杜大人站在中间后面的位置,正偷偷摸摸地和她招手。
她回应地笑了笑,本想转过视线,努力想看清那到城墙后面隐隐露出的一点喜庆的大红色,究竟是不是和亲使团仪仗。
然而杜朝前面不远处两道灼灼如同实质的目光,不由得将她的视线半途劫去。
其中一道来自殿阁大学士萧鸿远。
经历过丧子和失去尚在林姿肚子里孙儿之痛后,原本矍铄高傲的三朝帝师一夜白头,浑浊的目光中,阴恻恶毒的杀意毫不掩饰地死死盯落在她身上。
另外一道则来自他身边不远处的大理寺卿傅重礼。
他一身儒雅地执着扇柄,面上挂了笑意温润如玉,望着她的目光同样直勾勾的,毫不遮掩。
任阮颇有些意外。
按照官职和地位声望来说,那个最中央伴随着帝驾的城墙,傅重礼的位置至少应该在第三排之后才是。
且就以傅重礼与萧鸿远一直以来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怎么会愿意破例伴随在萧鸿远身后?
见她目光过来,傅重礼忽然一展羽扇,看似随意地优雅地扇了扇,将身旁城墙柱子上熊熊燃烧的圣火,掀得愈发热烈高涨起来。
傅重礼的目光在火焰和少女之间流转了片刻,笑意愈发如沐春风。
任阮虽未看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涌起一阵极不好的预感。
少女正蹙眉,忽然听得身后钟声大响。
几乎是同时,城墙下的高门中奏起一阵热烈欢快的鼓乐声。城墙上的众人皆回首望去,之间皇城的各道高大庄重的城门轰然徐徐大开,从最深处里远远走来一支金红色的仪仗队伍来。
皇城外正的百姓们早翘首以盼,见那华丽繁复的使团仪仗终于露面,不由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最前面飘荡着大夏金色国旗和各色锦帜过去之后,便是声势浩大的先行鼓乐队伍。
中间的队伍两侧有单行的鼓乐手,一边吹奏一边护行,使得整个使团队伍一路行来,都是锣鼓徐天。
任阮踮着脚,总算等到最前面旗帜和大鼓乐队过去,才终于在重重手持长柄红囍扇和宝柱的使女,和鲜艳亮丽的红甲使兵簇拥中,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绛色全装甲骑的谢逐临。
他甚少穿这样亮丽的颜色。
薄锁子甲的利落骑装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格外颀长挺拔。金红交缠的鞮瞀在冷白日光下熠熠生辉,谢逐临虽只露出个线条凌厉冷淡的下巴,然而马上英姿清冷无铸,意气风发,竟比后面那无数花鸟镂拱香囊饰就的华丽公主嫁銮更引人注目。
任阮在心里扑哧一笑,在周遭惊艳的窃窃私语中拉了平安,掩嘴谑道:“你瞧他,若不是脸上罩了个头盔,这阵仗还真像是个迎了亲来的新郎。”
“姑娘胡说什么呢!”平安拿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嗖她,“谢大人若要接亲,那嫁銮里自然坐的是姑娘才对,与归善公主何干。”
任阮被她一呛,先是有些面红,又有些狐疑这小丫头今日的话儿怎么口无遮拦得如此笃定。
平安瞥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更凑近了些,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解释道:“姑娘昨夜和谢大人已经互诉过衷肠这事儿,姑娘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衙察院上上下下就已经传遍了。”
“现在衙察院上上下下,都已经俨然把姑娘当成指挥使夫人了。我今早出门给姑娘打水备早膳,那些金吾卫听我唤他们‘大人’,是个个都不肯应了。”
平安笑道,“还有个看门的小金吾卫,巴巴儿地偷偷问我,以后是不是能在小膳房里仗着夫人的脸面,多给他悄悄留几块枣泥糕。”
任阮好笑又无奈:“什么夫人,一个个听风就是雨的,你别和他们胡闹。”
“知道啦。”
平安笑着应了,又急忙忙摇了摇她的手,“姑娘快看,谢大人到咱们这城墙下来了,大人仿佛在看咱们这里呢!”
任阮闻言,便也重新回了头,果然见那本被高高旗帜和囍扇遮挡住的中间队伍已然到了最后一道城门前。
红甲使兵簇拥中的那一抹暗沉绛色端坐高马,忽然擡了擡头,锋利的下颌线偏向了这边城墙的方向。
攘攘喧哗,鼎沸乐鼓中,他们四目交接,嚣杂周遭便仿佛一瞬间安静如水。
鞮瞀间深幽的墨色眼瞳倒映出簇拥在周围的诸多光亮,冷荧闪烁里透出笃定专注的温柔。
他几不可见地朝她弯了弯薄唇清浅的弧度,轻启虚虚形吐出两个字。
他说:阿阮。
任阮回以粲然一笑。
华丽繁缛的使团仪仗为显大国威严,行进得缓慢庄重。然而再慢,总还有尽头。
后面十里红妆的陪嫁和压轴的鼓乐队伍终于也出了皇城门时,鞭炮齐鸣,花炮轰冲。城门外爆发出百姓们更为热烈的欢呼和歌唱。
城墙上的达官贵族们纷纷起身,齐声同贺圣上,盛赞大夏未来之光明繁华。
在这一片仿佛喜气洋洋的喧嚣中,任阮随大流起身、对着赞颂的口型,淹没在一片笑容和赞誉中。
她望着爆竹烟雾中越走越远的金红仪仗,被重重锦绣囍饰掩盖得再也看不见的马上青年,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悲戚和酸楚来。
所有人都在为如今大夏所谓的太平盛世,所谓友睦邦邻之喜而共同欢庆。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些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背后,埋藏着一整个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的凉州城。
这红不是红,是浸染了无数无辜边境百姓的冤屈鲜血。
这些热闹喧嚣的吹打鼓乐后面,掩盖的是他们声嘶力竭的绝望呼救,他们奄奄一息的疼痛惨叫。
厚重高大的城门正在被缓缓关闭,随之而来的压抑感让任阮一阵窒息。
她捂了捂发闷的胸口。
这样表面的岌岌可危的太平繁华又能被强行掩饰多久呢?她环顾四周。
除了那依然神色怨毒的萧鸿远,还有更多藏在表面笑眼中暗流涌动较劲着的朝臣们,和善目光交汇,口中寻常寒暄恭维,其中却皆是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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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和亲使团的仪式完毕后,任阮打发完一波又一波心思各异前来攀谈的贵妇贵女,几乎脸都要笑僵了。
一直到临近午时,主仆两人才终于钻到一个空隙,逃也似的避开了人流,匆忙忙往自家马车行去,恨不能立刻飞回衙察院中好好歇息。
昨夜他们已经约定好,谢逐临离京,京都中众多的敌对势力必然不安分,未免其借此将手伸到她无甚保卫的小院中来。
是以楚询给她赐了郡君府邸,但在谢逐临还未归来的这些日子里,任阮都暂时搬到戒备森严的衙察院中去。
没有哪家勋贵,敢上衙察院攀交关系。任阮也能在常日里得个清静。
可惜事与愿违,任阮才被平安扶着踏上马车的前缘,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郡君留步!”
任阮笑僵的面部肌肉一抖,几乎是幽怨地和平安对视了一眼。
两人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小黄门正匆匆扯着缰绳,纵马往这边赶来。
见这回来的不是什么世家的仆从,而是宫中的小黄门,主仆二人心中顿时提起了许多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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