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暮鼓之后· (1)(1/2)
这一天鸡叫过后,王二麻子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
拳是二妹夫教的。
一招一式是地道的武家路子,他稀里糊涂地打了三四年,如今有模有样,和有功夫在身的绿林好汉自然不能比,应付小蟊贼绰绰有余。
走了一套拳,按照他的习惯,要上山一趟打一捆柴回来。
依照现在的家中境况,他并不用亲自上山砍柴供家用,毕竟不是五年前的苦日子。
但这是他的习惯。
用自己的话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脆脆前段时间孕吐,眼看着人瘦下来了,摸着手腕也细条条的,他心里着急。
砍柴的时候往深地里多走了一小段,他记得有一处地方长着一株酸刺树。
枝丫间都是小刺,他是身架子高大的男人,总有些笨手笨脚的,免不了呲牙挨着疼,别了几小枝装在身后的箩筐里。
酸刺果子不大,以前只有他和三叶子的时候家里没别的吃的东西,嘴里淡,就喜欢摘酸刺。
小果子红溜溜的,只有黄豆般大小,格外酸口,光是看着就生口水,而且又长在刺刺的枝头上,他们自己给起了个土名字,就叫酸刺。
后来去县里,看一商铺在卖,才知道这东西有个大名,叫沙棘。
起初他还不知道是这两个字,心说怎么叫个杀鸡的名字?难不成是因为太酸,人吃了忍不住哆嗦还喊一声,喊声像杀鸡的叫声,所以叫杀鸡?
后来认字了,才知道是沙棘。
给脆脆讲时,两个人头碰头笑了好一会儿。
他喜欢这些带着两个人回忆的物件。
一回想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跟泡在小春山上的地里暖水中一般熨帖。
昨天晚上临睡前,脆脆偷偷抹眼泪了。
问怎么了?
说不知道,就是觉得该哭一下,哭了心理就痛快了。
他个笨货,还以为这是怀了孩子后,妇人都会有的反应。
后来谷雨跟他说,这一趟他去北屿县比说好的时间多了两天,夫人嘴里一直嘀咕着。
王管家估计知道夫人的心思,一直在西城门边守着,且等着看了自己马车就往院里传音。
谁知人回来了,先跟院子里的小少爷和小小姐亲香起来。
倒是在夫人跟前,反应一般般。
谷雨说夫人起先是醋了,再哭就是伤心了。
王二麻子这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搂着脆脆好久没说话,想了好一会儿,十分机灵地开始算账了。
——他这辈子,就算是长寿,活到了八十。前十八年给了爹娘和兄弟,想来他的孩子也只需要十八年陪自己,那便剩下四十四年。
人要吃喝拉撒睡,再刨去一半辰光,只剩二十二年。
这剩下的二十二年没有别的了,只有他和脆脆,哪怕天天凑在一起,都不会觉得烦。
相反,他因为能独有二十二年,欣喜若狂。
他这种笨笨的说辞好像安慰到了脆脆,因为脆脆难得笑了。
也好像没安慰到,因为脆脆还哭了。
她一哭,长生妞就要哭,虎头是个墙头草随情势倒,也跟着哭。
到最后娘三搂着哭,又累了,睡成一滩。
他不觉得恼,瞧着娘三这种样子,还想笑。
就是幸福的笑。
爹娘先后离世,给他这辈子留下很深的痕迹。
是藏在心里不轻易看到的那种伤疤。
他珍惜一家人在一起的辰光,哪怕是流眼泪。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脆脆说了。
她听了肯定又是泪眼婆娑。
他想让脆脆疼他爱他,某些时候还会故意卖惨来获得这种满足。
这几天就先算了吧。
再哭,伤眼睛。
下山的时候他特意绕开一小段路,最近半年都不上山,他对这座山头的生灵做不到了如指掌,但是野兽喜欢气味标识领地,之前的狼窝大约还是危险的。
出山口的时候,倒是遇着一个怪人。
独臂独眼还跛,衣衫褴褛的,估计是城里的乞丐吧。
他没怎么留意,擦肩而过的时候提醒一句:“这山里有狼,若是无事,便不要进去了。”
乞丐没回答。
走出了好一截,王二麻子回头看一眼。
那乞丐面朝自己,有几分野树嶙峋的怪异。
走得远了,但是并不妨碍他的感知。
直觉告诉他,那人一直在盯着他,且并非善意。
他纳闷地挠挠头,进城的时候,正好瞧着王丰就在城门边站着,像是没料着他从外边回来,眼中有几分惊愕。
“老爷...”
王丰看向他的扁担和背篓,咽咽口水:“您怎么上山了?”
王二麻子:“没事,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去山上走走。”
两人一并往回走,王丰回头看一眼通往城外的路,神情不自在,试探道:“老爷,您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比如什么人之类的。
王二麻子摇摇头,瞧出这位管家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天儿太冷了,你身上不爽利?若是不爽利,就不必在城门口的热水摊子守着,那老伯贪也就是几桶水的钱,用不着搭上你病一场。”
王丰眼眶一下就红了,“老爷,您对我怎么这么好?”
这个问题还是头一次听。
王二麻子不知怎么回答,笑说:“都是你夫人教得好。你要想说谢,回家了去她跟前凑巧嘴吧。”
王丰没应承。
他现在没脸去夫人跟前。
到家时候,他也不进门,托言说要去后边罗家宅子里看看他罗爷爷。
王二麻子点头让他去,进屋见媳妇已经起身吃过饭了,便将篓子里的酸刺枝别了一小截递过去。
“这东西酸,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他一边搓着皂角,一边道:“冬娣娘还没同意冬娣和王丰的亲事吗?”
说起这件事情,庆脆脆也十分不解。
“去岁也是这时候吧,我瞧着王丰还惦记冬娣呢,还给冬娣娘买了衣衫料子托柳大送到县里呢。今年问起,倒是不愿意再说了。”
“也不知王丰是不是心里又有了别人,我前几天问起他们两个亲事,王丰支支吾吾的,没个准话。”
毕竟是小年轻,她虽是主母,却也不想让下人生出被强逼着的感觉。
“正好你今儿要去县里书院走一趟,去宅子里看看?”
说着将巾帕递过去。
王二麻子点点头,又摸摸她的肚皮。
“刚满三个月,大夫说是稳住了,但是我怕车马颠簸,对你和孩子都不好。这一趟去书院交束修,和山长商定三叶子明年考试的事情便交由我吧。”
每年年底,县里书院都会统一收束修。
且山长规定,尽量是家中亲眷亲往。
收束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想要跟学子的家中有言语交流。
这样更了解学子的情况,能跟家中两相出力,助力学子长进。
匆匆用过上晌饭,王二麻子便坐上去县里送货的骡车。
工坊出货,他这一趟也算是临检押车了。
一路不停歇,县里城墙跃入视线时,日头微偏西。
他同柳大说道几句,顺着主干道一路穿城到了最西边的书院。
门口有童子在,听了名号,将人领进门。
如此经见账房交束修、等山长下课厮见,再出门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早有机灵的小厮将家中兄长来的消息送到三叶子处。
于是两兄弟结伴同出。
按往常,王二麻子都会将弟弟送到巷子口,便折身回村子里。
这一次因着脆脆叫到了王丰和冬娣的消息,他便一道入门了。
“王丰虽然年岁小,但是在家中呆得时间久,做事也妥帖。我和你嫂子觉得他喜欢冬娣也不是坏事,所以想来问问冬娣的想法。”
其实他一个大男人,不知怎么开口,念着三叶子常住在此处,同冬娣娘好开口些。
三叶子点点头,“婶子心好,人也本分,虽然两月前冬娣跟着王丰住在了镇上,她很想念,但是常说女儿只要能嫁个好人家,她就满意,不求常在膝头伺候..”
他说着话却见身侧的哥哥停住了脚步,一脸慎重地问道:“你说,两月前冬娣跟着王丰住在了镇上?”
王二麻子看向如意,见他同样点头,便肯定道:“对呀,是王丰自己来说的。”
他改口道:“不,是冬娣娘说王丰来了县里,说镇上宅子伺候的人不够,所以将冬娣调过去....难道...没有这回事?”
王二麻子摇头,加快几步进院子。
冬娣娘正在灶屋里做饭,瞧着大东家来了,急忙上前请安:“请老爷....”
‘安’字尚未出口,王二麻子直接问道:“当日王丰来接冬娣,你亲眼看着冬娣走的吗?”
冬娣娘一头雾水,却肯定道:“是的呀。当时冬娣在巷子口一直哭,说舍不得我,王管家说宅子里缺人,实在没办法。等过上几月再把冬娣送回来....”
她擡眼看大东家,道:“老爷,先前也是这般。当年买我们母女的时候就说分开伺候,让冬娣帮着办事,事成了就能团聚。”
“我一个做饭婆子不敢问冬娣办了什么事情。这是...给您惹祸了?”
王二麻子却不回答:“当日冬娣跟你作别,除了有王丰在,可还有别人?”
他想想,补充道:“就是古怪的人,一直不离冬娣左右那种怪人。”
冬娣娘想想,不敢十分肯定,“是有一两个,个子不高,脚上是草编鞋,我觉得贼眉鼠眼的,怕冬娣包裹被抢,所以才留意到的。”
众人顿时明白了,只怕是有人挟持了冬娣,困住了王丰,又害怕惊动这附近的人,故而跟冬娣娘做了一场戏。
王二麻子心里一咯噔,莫名生出几分不安。
有些事情不经往深里想,他猛地回忆起今日出门前,王丰帮着上骡架时候的几次欲言又止。
当时,他还安抚王丰,说帮着见冬娣一面,问他有没有东西要捎带。
王丰面色为难,最后只问一句。
“老爷,你今日能不能不走?”
他说的是今日。
为何非得是今日呢?
只觉整个人如被寒冰浸淋,连心跳都停顿一瞬。
‘咚’‘咚’‘咚’
闷重肃穆的鼓声响彻临海县城大街小巷。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人间日,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暮色。
晨钟暮鼓。
鼓响而城门闭,诸商市人家回避道路,车马折归。
宵禁起。
——
暮鼓响起的时候,庆脆脆没来由地从梦中惊醒。
心口慌得实在厉害,她喊了一声。
谷雨看她面色不好,递了一杯参茶。
“几时了?”
“回夫人话,将敲了暮鼓,应是戌时初。”
才戌时?“外边天怎么这么黑?”
“冬日本就天短,今夜又是月初,月亮跟条线似的,瞧着是比寻常要黑上一点。”
她扶着人下榻,看夫人有意向要出门,忙去侧间架子上拿了一件披风裹上。
“小少爷和小小姐睡前还吵嚷着要娘亲抱,我看您刚盹上,便没叫人。”
确实是个阴夜。
从廊下栏杆处只能看见天上的一点亮弧线。
庆脆脆紧了紧披风,夜色浓深,人呼吸带出的一口热气很快被吞没了,“两个皮孩子。他们吃了什么?”
谷雨:“青菜尖尖面,小小姐还吃了一碗炖蛋,小少爷睡前喝了一碗羊乳。”
吃得挺好的。
看来没有当爹娘的哄着求着,他们也饿不着肚子。
许是先前睡了一会儿,这时候竟也不迷糊。
她扭头看一眼谷雨,笑说:“你今年十六了,寻常人家的闺女这时候都开始相看了。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廊下有一小只风灯,灯烛随风摇曳,映出二八年华女子的娇羞面容。
“夫人最近怎么总是做媒?给王管家做媒,现在又来戏我。”
说话的动静惊动在耳房守着孩子的立夏,她轻手轻脚地出来,见是夫人和谷雨这才松口气。
“听着外边嘀嘀咕咕的,我还以为是陈婆子呢。”
陈婆子?
被留在院中守了屋舍大半年的妇人?
“她怎么会进来?是有什么事情嘛?”
立夏这才察觉失言,话都随口说了,便不好再遮掩,“许是早前王管家戳破她偷拿外灶米面的事情,她心里记恨。
从咱们回来时不时就要来寻我告刁状,说王管家和外边人有勾结,要害您呢。”
庆脆脆扭正身子看她,“这是一月前就有的事情吧,你怎么不来报?”
立夏辩解道:“那时候咱们刚从北屿县回来,您胎像不稳,我便想着......”
庆脆脆缓和神情,“并不是责怪你。我知道你们两都是一心为家里好,可我是主子,这院子伺候的就五个人,若是连这五人之间都协调不好,还怎么当家。”
“刚暮鼓,想来陈婆子还没睡。你去前边喊她进来回话。”
她嘱咐道:“先别惊动王管家,手脚轻一些。”
她心里想着:王丰是管家,底下人对他不满闹到自己跟前,他却没有及时料理好,面子上必然是不快的。
她先听听陈婆子的话,若是能协调,便居中调解了。若是不能,这陈婆子便送走吧。
一盏茶后,听了陈婆子前因后果一通倒,庆脆脆便知道自己错了。
她和立夏一样,犯了先入为主的错。
都以为陈婆子是因为之前被王丰管教过,心生怨怼。
却不知她是怨怼,是愤恨,却并非无中生有。
“你说他和一个单眼单胳膊的跛子时常来往?”
“知道这人是谁吗?”
陈婆子摇摇头:“夫人,我是外村人,早些时候不长在这处,哪里认识这人。”
“老奴偷偷跟过几回,可那跛子到石头墙边就没影了。我又不会翻墙...”所以自然不知道是谁。
石头墙?
那便是旧花溪村那边的人。
可记忆中并没有一个人能跟这个单眼单胳膊的跛子对上号。
“你去叫醒刘婆子,立夏一并跟着去,将人领过来,我当面问清楚。”
刘婆子四十多岁,一把好力气,当时便是同她一起去北屿县的人。
用惯了,且为人忠心,没出过幺蛾子。
不一会儿,立夏就慌慌张张地奔回来了,此时她终于明白事情的严重了,脸色发白:“夫人...没人。王管家屋子里没人。”
庆脆脆猛地站起身,往外疾走。
“点灯,我亲自去看。”
已经宵禁,这时候不在家中,也未曾通禀过去向,形迹可疑。
屋子不大,因为他是大管家,将四座下人舍中最大最好的一间分给他住,而且还分里外间。
王海被这番响动惊醒,听两个婆子前后一捣鼓,便知出了大事。
“夫人,人确实不在。屋子里搜过了,衣衫细软都在,也没有来源不对的金银钱财。”
庆脆脆:“你没觉得他最近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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