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险(2/2)
密道里非常黑,所有人进来之后,灰衫男子在墙上按了一下,身后的门随之关闭。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火把,成为了密道里唯一的光源,之后便沉默地在前面领路。
顾让几人也沉默地跟在后面。
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他们所有人都精疲力尽,若是灰衫男子所言为虚,实则想对他们来个瓮中捉鼈,他们连有没有一战之力都很难保证。
密道又长又绕,走了起码大半个时辰,灰衫男人才停了下来。
须臾,前方出现了一道与入口如出一辙的口子,微弱的天光透进来,驱散了方寸黑暗。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走出密道后眼前便豁然开朗。
庭院开阔,迂回的廊房与宽大的亭子泾渭分明。亭子立于湖中,湖面上绰绰绿荷飘摇,尽头假山秀丽,假山与亭子、亭子与湖岸间连以平桥,四周草木萋萋,水声潺潺,院中玉兰林立,花香扑鼻。
而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便是假山前。
——大王子府邸竟有暗道与市井阡陌相连。
亭子中,身形高大、浓眉阔目的男子站起身,微微一笑。
“凌越公主,久仰大名。”
姜索阳依旧没有放下戒心:“我们公主做了什么,能让你们一个个都对她说什么久仰大名?”
赵拓微笑着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弟弟意识不清的时候总爱叫你们公主的名字,叫得多的时候,日日夜夜都在叫,旁人听了难免动容。”
“我们也实在好奇,令他回到故国仍旧念念不忘、魂牵梦萦的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所以,你们就故意设局引我们公主来。”姜索阳咬牙切齿。
赵拓闻言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话音一转,“个中原委三言两语道不清,你确定要站在这和我交谈吗?你们身上的伤,还有我弟弟的身体,再耽误下去可未必受得了。”
“我府上的大夫正候着,”他看向顾让,侧身,“请?”
……
顾让背上的几道伤是莟娘帮着处理的。
莟娘是个人精,一路上姜索阳对戚风的态度,他和赵拓的几句交谈,让她猜出了个大概。
她看着顾让皮开肉绽的后背,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无意间,她又成了王后和珍妃算计顾让的一环。
想张口致歉,顾让已经走到屏风后了,赵拓准备周全,大夫、厢房、热水、衣物样样不缺,逐客的意思明显,莟娘不好再待下去,临关门前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你沐浴的时候注意些,别碰到伤口。”
血沾到了头发上,顾让花了点时间沐浴,赵拓准备的衣物不是很合身,她扎紧腰带,没管袖口,出门就见莟娘站在隔壁屋门前,踮脚往里张望。
不远处姜索阳和荆欢凑在一块,前者皱眉说着什么,但后者心不在焉,眼神飘忽,瞥到她时一愣,下意识要走过来,刚迈开脚步便顿住,朝她干巴巴笑了几下,便移开目光回应起姜索阳。
莟娘显得忧心忡忡,顾让走到身边,她才回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殿下好像在里面,我……我不便进去。”说完往旁边挪了几步,不再挡在门口。
赵拓给赵开准备的屋子很大,花梨飞罩分隔出左右侧室,顾让进去后左拐,才看见了围在木雕架子床前的几个人。
赵拓负手而立,目光莫测地盯着床榻,身旁显然是大夫打扮的中年男子微弓背凑向床榻,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
再旁边,是略显无措的戚风。他擡着手,一手拿着湿巾布,一手拿着黑色长布,姿势有些滑稽。
注意到顾让来了,他张了张嘴:‘我只是想给主子擦擦身子。’
他从床前让开,顾让才看见赵开。
他蜷缩在床榻角落,身上宽大的披风被人解开,又被他拢着盖在身上,偏着头,额头贴在内侧床架上,长长的黑发将侧脸挡得严严实实,只依稀能见松垮领口露出的几块过分白的肌肤。
“他不让大夫碰,也不让我们碰。”赵拓转头看她,“我弟弟我能照看,你脸色不好,不去休息休息?”
受伤对顾让而言是家常便饭,她不是很在意,拿过戚风手里的黑布和湿巾布道:“我来吧。”语罢坐到床沿,探出手伸进披风下摸索。
她伸手的时候露出了手腕上的红绳,赵拓挑了挑眉,深深看了她一眼。
顾让找到了赵开抱在膝盖上的手,赵开很抗拒,抖得厉害,不停往后缩,但他身后就是床栏,退无可退,于是只能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顾让抓住了他的手,轻声道:“赵开。”
她叫他的名字后,赵开会变得安静,她不懂为什么,但这招很管用。
这次也不例外。
顾让俯身过去,整理了一下披风,一直盖到下巴,然后把黑布重新绑到他眼睛上。
赵开偏过头,干裂的嘴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你是真的……”
“是,我是真的。”顾让缓声道,“让大夫看看你。”
赵开怔忪半响,却缩了缩下巴,将脸埋进了披风里。
顾让微顿,垂眸看着他的头顶:“你们都出去吧。”
戚风抿唇,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出去了。赵拓的目光落在他后背上,挑了下眉,对于他此刻的听话颇为意外。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让一眼,又看了眼安顺异常的赵开,也转身出去了。
两道脚步声先后远去,顾让道:“只有我和大夫了。”
赵开却没有动,反而将自己埋得更紧,甚至被顾让抓着的那只手也开始挣动。
顾让蹙了下眉,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丝强硬:“赵开。”
赵开的手不再挣动了,反而轻颤了下,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仍旧缩在角落,表现出了十分的抗拒。
顾让抓着他的手,强硬地伸到了大夫跟前。
赵开一滞,随即疯狂地往后缩,他的五指紧握,腕骨凸起到像是要戳破皮肤。但顾让的手就像铁钳一般牢牢桎梏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互不相让的拉锯使得伤口崩裂,很快,他的袖口晕染出几抹血迹。
顾让啧了一声,直接把他的手臂摁在床上,另一手复上去掰开五指,擡眼看向大夫:“把脉。”
“这……”大夫犹豫不决,同样急得冒汗,可赵开的手臂依旧紧绷,他没法诊脉。
不消多说,顾让也明白过来,好似耐心耗尽,极为冷淡地说道:“赵开,我不想打晕你。”
大夫微微张开嘴,诧异地看着她。
赵开的手臂却放松下来。
大夫见状连忙将手指搭了上去,随即,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半响,他收了手,面露复杂,看着顾让欲言又止,似是在斟酌用词。
顾让没有立马开口问,而是卷起赵开的袖子解开纱布,露出整条手臂。
待看清后,大夫倒抽一口凉气,错愕不已。
“怎么会伤成这样!?”
“另一条手臂还有两条腿也是同样伤势,”顾让冷静道,“要怎么治?”
大夫勉强平复心绪,凑近了仔细查看伤口,良久直起身叹了一口气,看了赵开一眼,对顾让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顾让缠好纱布,跟着大夫出了屋子。
屋内静谧下来。
床榻上的人迟缓地收回手臂,擡起手放到眼前扯落黑布,明亮的天光刺入眼帘,一下逼出了他的泪水。
可他的表情却十分麻木。
隔着朦胧的泪水,他神色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只惨白枯瘦的手因为手臂无力而不住颤抖,上面布满细碎伤痕,指甲因为长时间未修剪而异常尖锐,有的因为放血时疼痛难忍抠抓地砖而从中间断裂,甚至指甲缝里也都是血渍。
这是一只脏污、丑陋的手。
他摸上自己的脸,从凸起的颧骨摸到干裂的嘴唇,再摸到干枯打结的发尾。
他微直起身,任由披风滑落,抖着手拉开衣襟,看到了自己突出的肋骨和凹陷的腹部。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顾让是真的……
顾让是真的……
顾让是真的……
可他多希望她只是一个泡影……
他呆呆地枯坐着,双手无力滑落身侧,眼睛因为明耀的天光而疼痛难忍,泪水汹涌而出,可依旧没有缓解这种针扎般的疼痛。
外头的交谈声模糊,隐约传来大夫叹息般的话语。
“这位公子,到了阴雨天恐怕会很难挨啊……”
赵开擡起手,颤抖着想要拉拢衣襟,可倏忽,他顿住,偏头看向床外。
顾让站在花梨飞罩下,静默无言地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赵开如同惊弓之鸟,无言地、歇斯底里地想用披风把自己盖住。
他的动作激烈,两只袖子和两条裤腿上很快弥漫开猩红的血迹。
他疯了一般地在内心乞求,别看他。
他不该出来的。
可为什么……
他没有听见铃铛声,没有听见顾让特有的脚步声。
他不受控制地再次擡头,泪水模糊了视野,可他依旧清晰地看见顾让空空荡荡的衣摆。
没有铃铛,也没有红穗子。
顾让的眼神里也没有嫌恶,只有平静和……陌生。
是因为他的模样变了吗?所以顾让这样陌生地看着他。
不……
她的陌生是因为……
“你又忘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