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2/2)
众人愕然地看着那支半道拦截、箭羽颤动的箭,目光转移到还未放下长弓的顾让身上。
射出前一箭的人是那个绿袍男子,那人见自己的箭被轻而易举的击落,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羞恼道:“六公主这是何意?”
顾让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向诸位讨教一二。”
言下之猖狂,着实令场内人都怔愣了一下。
啪、啪、啪。
看台上突兀响起鼓掌声。
顾谦放下手,笑意不达眼底:“想不到六妹还有这一手好箭术,不过——”
他顿了下,道:“六妹,你能拦下一箭,难不成还能拦下数百箭吗?”
校场内所有人的箭加起来足有上百支,而顾让不过只有二十支。
顾谦轻笑一声,他今日非要赵开被戳出几个血窟窿,他要叫顾让也尝尝那种无力感。
顾让没说话,看着顾谦,眼底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她一扯缰绳,掉转马头往旁边走了几步,重新看着赵开前方的空间。
这个地方能让她看清所有射来的箭。
接下来的局面如顾让所料变得万分糟糕。顾谦那几句话完全鼓动了校场内所有争强好胜的年轻子弟,对于这些自小生在权贵之家少有受挫的人而言,输给一个女子是极其丢脸的事。
之后他们的每一箭都不再刻意射偏或收敛力气,也不顾是否会伤到赵开的性命,一箭接一箭,毫不留情。
而顾让也不遗余力地抽箭去射那些箭,她的箭角度刁钻,击在一箭上,那一箭便偏离方向打在其他箭身上,如同连锁反应,一箭可击落数箭。
在一片乱飞的寒光与凌乱的碰撞声中,处于箭靶中心的赵开纹丝不动,只是偶尔转动眼珠,视线追随着场上那个面容沉静的身影。
校场内混乱,看台上的人亦看得眼花缭乱,很多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一晃眼的功夫草地上就已经多了数十支或躺或立的箭。
他们大多时候看不清顾让是如何击落那些箭的,但是起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迄今为止,无人的箭可以突破顾让的防线。
这个认知让他们齐齐倒喝彩。
“肖兄,你不行啊,这都快半个时辰了,别说花了,连片叶子都没碰到,这还怎么夺魁?”
类似的揶揄声不断,场内比赛的人闻言脸色更是黑沉,几乎下了死手去射箭。
姜索阳也觉得很有意思,渐渐放出全力去射箭。
他一瞥台上顾嘉善和姜染霜满脸崇拜的看着顾让,非常好奇顾让能不能把他的箭全拦下来。
新一轮箭雨开始,顾让照旧拦下,射出一箭后去摸挂在马鞍上的箭筒,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顾谦注意到她的动作,脸上笑意加深,嘴上却担忧道:“呀,我瞧着六妹像是没箭了。二哥,看来六妹今日是无法替你夺魁了。”
顾澂懒洋洋道:“那可未必。”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难免有一丝紧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让以少敌多本就非易事,这下筒内无箭更是难上加难。
他看向石榴树下长身玉立的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心说赵公子啊赵公子,除非我那六妹妹会空手拦箭,你今日定要吃些苦头了。
正这般想着,忽听顾嘉善惊呼一声。
顾澂陡然回神,便见顾嘉善扑到了栏杆边上,双手将栏杆攥得死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尖声呼喊:“顾让,你疯了!”
顾澂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唰的站起身来,盯着底下策马冲到箭雨之中的顾让。
她这不要命的姿态,看得顾佰和顾澂也是一愣。
然而顾让却未如他们所料受伤,她只是一手持缰一手用长弓悉数将疾飞的利箭都拦了下来,那些利箭被转到弓身与弓弦之间,再一反手,那些箭大半被收到箭筒里,三支箭头掉转搭在弓上。
顾让松开缰绳,另一手拉开弓弦,将三支箭对着世家子弟们射了出去。
几人脸色一变,就要策马避开,却因离得太近马身相撞,手忙脚乱间,三支箭已逼近,却没有射中任何人,而是低低地擦过马身。
马受惊嘶鸣,前蹄高高跃起,几人慌乱稳住,却也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头火起,立马就要报复回去,去摸箭筒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马鞍上空空荡荡,只余一截断裂的皮绳,而他们的箭筒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羽箭四落。
校场内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看台上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喝彩声。
“六公主好箭术!”
顾澂松了一口气,心说他这六妹妹还真会空手拦箭,这一手看得他也忍不住要出声喝彩。他视线一转,瞥到一旁不可置信的顾谦,还是憋笑忍住了。
顾佰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二弟的腰好了?”
顾澂一顿,立马哎呦一声,擡手捂着腰,叹息道:“六妹妹真是不知轻重,吓得我连腰疼都忘了。”说着又别扭着姿势缓慢坐下。
他对顾嘉善招招手:“来,四妹,回来坐着看。”
顾谦黑着脸道:“六妹此举不合规定吧?”
“哪里不合了?”顾嘉善怒道,“顾让一没离鞍,二凭本事取的箭,你一开始又没说这样不行。”
“是啊,”顾澂悠悠道,“三弟,你不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顾谦敢怒不敢言,只好闭了嘴。
台上喧闹,校场内却仍是一片死寂。
那三人没了箭,灰溜溜地离场。余下之人手里的箭也不多了,顾让依法炮制去击落箭筒,不过先例在前,众人也都避开了。
按说这种耗箭又无用的法子试了几次后就该放弃,然而顾让却没察觉似的,一直往外射箭。
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哀嚎声,众人也反应过来了,顾让的箭不是在对着他们,而是仅对着其中一人。
这人正是王咏德,他跑到哪,顾让的箭就追到哪,而且丝毫没有放水的意思,箭箭凌厉。王咏德狼狈地四下逃窜,根本没空抽箭,嘴里哎呦哎呦不停叫唤,到后来像只缩头乌龟似的伏身抱住了马脖子。
都这样了顾让也没打算放过他,最后王咏德实在受不了了,腿肚子直哆嗦,扯着箭筒将里面仅剩的箭倒出来,叫道:“我不比了!我不必了!求六公主高擡贵手!”
这番怂样看得众人直发笑。
直到王咏德伏在马上被家仆牵出去,赛事才继续。几轮下来,所有人的箭都没几支了,渐渐歇了去戏耍赵开的心思,专心去射石榴花。
只是石榴花离赵开极近,若无顾让拦着,误伤到赵开避无可避。
几炷香后,赵开毫发无伤,场上竟只剩姜索阳和顾让有箭。
其他人虽不甘心,但也无法,无奈驱马退到一旁,看看究竟花落谁手。
姜索阳一心只想在顾嘉善面前夺魁,无意针对赵开,在方才的乱斗中射箭频次远低于其他人,因而这会还剩一支箭。
他对准石榴花拉开弓,看了顾让一眼。
顾让仍看着赵开身前之地,表情淡淡,实在令人难以看出深浅。
姜索阳扭头看向顾嘉善,顾嘉善注意到他的视线,羞赧地笑了笑,无声对他道:索阳哥哥,你可以的。
姜索阳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热意,待回过头来神情愈发专注。他略擡弓身,略一沉气后便松开手,然而松手的同时,变故抖生!
他的马倏忽受惊而动,姜索阳猝不及防,手臂不稳,连带着弓箭也失了准头。
他这一箭若无意外本该射中石榴花,如今却直奔赵开门面而去。
姜索阳脸色巨变,下意识想再射一箭去拦,可他已经无箭了。他沉着脸扭头去看,正好看到角落里王咏德往怀里收弹弓。
他一时难掩怒火,啐了一声:“卑鄙!”
箭已离弦,姜索阳无暇去追责王咏德,急急扭头回来看向那支箭。
不过还好,
还好顾让有箭,她会拦下的。
姜索阳笃定地想,而事实也如他所料。
顾让拦下了。
姜索阳大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冷汗。
哒哒哒。
很轻的马蹄声接近,姜索阳循声看去,便见顾让骑着马靠近。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顾让的眼里满是冷意,如同万年寒冰凝结在她那双黑眸上。
姜索阳一时心虚,想说对不住,却听顾让道:“让开。”
姜索阳下意识照做,回过神来顾让已经骑马立于自己原先的位置。
——赵开的正前方,射花的最佳方位。
赵开站了许久,浑身发麻,眼前一切都带上了朦胧的色彩,唯有骑马持弓的顾让在他眼里鲜明异常。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将她淡然的双眸、紧抿的唇、翻飞的发尾、随风飘扬的裙摆一一纳入眼底。他看着她松开手中弓弦,寒光逼近,赵开轻轻闭上眼,听到头上有一声极轻的箭吟,裹挟在轻柔的微风中,紧接着便有什么极轻的东西落下,带着清浅的香味。
赵开睁开眼,看见顾让驱马慢慢向自己走来。
马蹄没在修建平整的草地里,几乎没什么声响。但他还是听见了,哒、哒、哒,轻轻的、缓慢的声音在他心上响起。
顾让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赵开与她对上目光,心间剧烈一颤,连忙垂下头,可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
这个人,他如何不喜……
顾让从马上下来,走到赵开面前,擡手将他头顶的石榴花拿了下来。她本想随手丢到一旁,却发现赵开在轻微地颤抖。
她以为他在害怕,于是鬼使神差的将花别到了他的耳后,借着这个动作指腹贴上他的颈侧,隔着皮肤轻轻摩挲了一下高速搏动的大动脉,轻声道:“好了,没事了。”
赵开微微摇头,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说:“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总会来救我的。
顾让没听清,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于是沉默着抽出匕首将赵开身后的麻绳割断,然后取回石榴花,翻身上马,回到校场中央将石榴花放在高台上,道:
“承让。”
周遭一片寂静。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起先只是稀稀拉拉的鼓掌声,而后掌声愈烈,响彻了整个校场。
“六公主骑□□湛,我等心服口服。”
顾澂笑得最欢,捂着腰站起来,笑眯眯道:“过誉过誉,三弟的汗血宝马本王就笑纳了。”
有人笑道:“端王殿下,你这可不厚道,这马该归六公主。”
“非也,这马可是六妹妹为本王赢来的。”顾澂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提高音量对顾让道,“六妹妹,你说是不是?”
戚风一直被捆着站在校场一角,赛事一结束就被人解开了,他跑向赵开,扶着他慢慢离开了校场。顾让的余光从二人离开的方向收回,没听清顾澂说了什么,随便点了下头。
顾澂嘴角一抽,感受到了熟悉的敷衍味,面上笑容不变:“都瞧见了?本王六妹妹都承认了。”
顾谦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六妹倒是护着那绥国质子。”
此言一出,场内言笑一滞。众人这才开始思考,表情不由带上了一丝怪异。
顾让看了顾谦一眼,“今日四姐乔迁,不宜见血。”
众人愣了下,一想也是。参赛的世家子弟更是尴尬了一瞬。
这理由合理但又蹩脚,顾谦冷笑一声,还欲再说,顾让却已经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如此不给自己面子,顾谦脸色难看,勉强说了几句便也起身离去。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