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丹徒星陨（2/2）
孙权跪坐在兄长榻边的蒲团上，双手捧着一只青瓷药碗，碗里是刚煎好不久、还在冒着滚烫热气的药汤。那碗壁烫得他指尖发红，可他的手却抖得厉害，完全控制不住。碗里浓黑的药汁随着他手腕的颤抖，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碗沿，荡起细小的涟漪，发出轻微又恼人的“嗒、嗒”声。每一次晃动，都像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他垂着眼，死死盯着碗里那墨汁般晃动的药汤，不敢抬头去看榻上的人。他怕看到那张总是意气风发、此刻却苍白如纸的脸，怕看到那狰狞的伤口，更怕……看到兄长眼中可能流露出的失望，或是别的什么他承受不起的情绪。
榻上，孙策半靠着厚厚的软枕。左颊被厚厚的麻布绷带层层包裹，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绷带边缘，隐隐透出一点刺目的暗红。他闭着眼，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牵扯得肋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处也跟着起伏。汗水浸透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一缕缕粘在苍白的额角。
孙权听着那沉重压抑的呼吸声，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呼吸的节奏，一下下被揪紧、被揉搓。他喉头发干，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劝兄长喝药也好，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干又涩。他只能更用力地攥紧药碗，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碗沿的滚烫似乎也感觉不到了。那碗药，重得如同千斤巨石，几乎要将他瘦弱的臂膀压垮。
“仲谋。”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孙权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幼鹿，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兄长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那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只是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狂躁的火焰，仿佛有岩浆在底下奔涌，几乎要烧穿这昏沉的内室！那目光灼灼地钉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拿镜子来！”孙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孙权的心坎上。
孙权被那眼神慑住，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慌乱地放下手中烫得吓人的药碗。他手忙脚乱地在旁边矮几上的一堆药瓶、布巾里翻找，指尖都有些不听使唤。终于，他摸到了一面冰凉的铜镜，赶紧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孙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一把抓过铜镜。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动作带着一种受伤猛兽般的急躁。冰冷的铜镜凑到眼前，昏黄的镜面模糊地映出他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颊，还有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不甘与暴怒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镜子里那个被层层包裹、气息萎顿的人影，与他记忆中那个纵马江东、叱咤风云的“小霸王”重叠又撕裂，形成一种尖锐到刺痛的讽刺。那绷带，那暗红的血迹，那虚弱的气息……都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骄傲的骨髓！
“哼！”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哼从孙策鼻腔里迸出。他眼中那团狂躁的火焰猛地爆开！
紧接着，只听“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面沉重的铜镜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镜面瞬间四分五裂，扭曲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向四面八方激射飞溅！
几块锋利的碎片擦着孙权的衣袍飞过，吓得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他惊恐地看着地上那堆扭曲的碎片，又猛地抬头看向兄长，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孙策却看也不看那满地狼藉。他粗重地喘息着，目光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在满地的碎铜片中扫视。下一刻，他猛地探出手，精准地抓起其中一片边缘最锋利、足有巴掌大的铜片！那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指，一缕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沿着冰冷的铜片蜿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痛楚根本不存在。
他握着那染血的锋利铜片，猛地按向自己肋下那被层层麻布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动作快得让孙权根本来不及反应！
“哥——！”孙权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刺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布帛撕裂声响起！远比之前任何声音都更加粗暴，更加惊心动魄！那厚厚的、被药粉和暗红血痂浸透的麻布绷带，在锋利铜片的切割下，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硬生生划开一道长长的豁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草药味和浓烈腐败腥气的恶臭猛地冲了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内室！那气味是如此浓烈、如此污秽，让一旁的孙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绷带下露出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肿胀发亮，边缘翻卷溃烂，正不断渗出粘稠的、如同坏疽般的黄绿色脓液！那根本不像新伤，倒像是埋在地里腐烂多时的死肉！一股股脓血正随着孙策粗重的呼吸，从那豁口里缓缓往外涌！
“看好了！”孙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额头上青筋虬结，豆大的汗珠混合着之前残留的血迹滚滚而下。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绷得像铁块，那剧痛显然已经达到了非人的地步。然而，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钉在孙权惨白惊恐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严厉和不容置疑的逼迫。“仲谋！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战场上的伤口……他娘的就得这样处理！脓血毒水……不放出来……烂到骨头里……神仙也救不了！咳咳……”他吼着，却牵动了伤处，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伤口涌出的脓血更多了。
他用那染血的铜片尖端，毫不留情地戳向伤口边缘紫黑溃烂最严重的地方！动作粗暴得让孙权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浑身都在哆嗦。
“睁眼！”孙策的暴喝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这点脓血都不敢看……日后……日后如何执掌江东！如何替我……替父亲……守住这片基业？！”
这声暴喝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孙权心上。他猛地一颤，强迫自己睁开眼，死死地、死死地盯住兄长那正在被粗暴处理的、惨不忍睹的伤口。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喉咙发紧，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他不能闭眼，不能退缩！兄长的血，兄长的痛，兄长的怒吼……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年轻的灵魂。
就在这时，孙策因为剧痛和用力，捏着铜片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染血的锋利铜片角度微微一偏，昏黄的光线下，那碎裂的镜面残片上，除了映出伤口那令人作呕的溃烂脓血，也清晰地映出了两张年轻而紧绷的脸庞。
一张是孙策此刻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却依旧刚硬如铁的脸，汗水、血污、散乱的发丝，写满了桀骜不屈的挣扎。
另一张，是孙权惨白如纸、写满惊惶、痛苦、却又被逼着强行坚毅的脸，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渗出血丝。
这两张脸，在破碎扭曲的铜镜碎片中，奇异地叠在了一起。那模糊的光影晃动，仿佛蒙上了一层江南的水汽，一下子将孙权拉回了遥远的童年，富春江畔，老宅后院那棵巨大的樟树下……
阳光是金灿灿的，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是草木的清香，混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高大的父亲孙坚，穿着家常的深色布袍，蹲在自己面前。父亲的大手粗糙而温暖，完全包裹住自己那时还很小很小的、握着一柄小小木刀的手。
“策儿，看好了，”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迥异于此刻兄长那嘶哑的咆哮，“刀要这样握……虎口卡紧这里……手臂要稳……心更要稳！记住，刀是手臂的延伸……你的心意到了，刀锋……自然也就到了……”
小小的自己仰着头，努力感受着父亲手掌传来的力量和温度，努力模仿着父亲的姿势，笨拙地握着那柄对他而言还过于沉重的木刀。阳光照在父亲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照在自己懵懂却全神贯注的小脸上。那一刻，父亲的手是那么稳，目光是那么专注，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手中那柄刀，和需要他守护的一切。
“心……要稳……”孙权盯着铜镜碎片中兄长的脸，又仿佛透过兄长，看到了父亲当年专注而稳重的面容，下意识地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他颤抖的手，在无人注意的袍袖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