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吴会燎原(2/2)
刹那间,狭窄的山道变成了血肉磨坊!江东兵卒训练有素,结阵而前,长矛如林攒刺,刀盾配合无间。反观严白虎的山贼,本就是乌合之众,此刻首领重伤,又被韩当神箭夺了心魄,哪里抵挡得住这虎狼之师的冲击?甫一接触,便如滚汤泼雪,溃不成军。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骨骼碎裂声、垂死的哀嚎声混成一片,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人喘不过气。
“顶住!给老子顶……”严白虎被几个心腹死命架着,一边咳着血沫子,一边还在嘶声力竭地吼叫。然而他肋下那道恐怖的伤口随着他的咆哮不断涌出更多的鲜血,迅速带走了他残存的力气和勇气。他惊恐地看着自己平日倚为臂膀的几个悍匪头目,在吕蒙那柄势大力沉的长刀下如同草芥般被劈倒,看着蒋钦双刀翻飞,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卷起片片血雨,所过之处,残肢断臂乱飞。他眼中那点疯狂的战意终于被冰冷的绝望彻底浇灭。
“走…快走!”严白虎的声音因为恐惧和剧痛而扭曲变形,嘶哑得如同破锣,“留得青山在…他妈的…快撤!”他再不敢看那如同杀神般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每一次刀光闪动都带起一蓬血雨的孙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求生的本能,在几个心腹的拼死掩护下,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撞开挡路的溃兵,朝着密林深处没命地逃窜。什么板斧,什么大当家的威仪,全顾不得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山贼的抵抗随着严白虎的溃逃彻底土崩瓦解。剩下的喽啰们眼见大势已去,发一声喊,如同受惊的兔子,丢盔弃甲,漫山遍野地朝着密林深处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留下隘口内外一片狼藉的尸骸和浸透了泥土的暗红色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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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将吴郡城头染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也柔和了白日里那场血腥厮杀留下的戾气。城内却是另一番喧腾景象。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卸下了沉重的甲胄,篝火在营地点起,烤肉的焦香和劣质酒浆的辛辣气息混合着汗味,在空气中热烈地弥漫。粗豪的笑骂声、划拳行令的喧哗、受伤弟兄压抑的呻吟,还有远处城中百姓隐隐传来的欢呼,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生猛活力的洪流。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最中心,在那高高矗立的城楼之上,却奇异地隔出了一方孤寂。孙策独自一人,背对着城内冲天的喧闹和篝火,面朝着城外苍茫渐暗的群山轮廓。他解下了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征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色劲装,盘膝坐在冰冷的垛堞之下。那柄刚刚痛饮敌血的环首刀,此刻正横放在他肌肉虬结的大腿上。
刀身不复战场上的雪亮,暗红的血垢深深沁入了百锻钢的纹理,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近乎黑色的暗红,与尚未凝固的新鲜血珠混在一起,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铁锈腥气。刀口处,几处细微的卷刃和米粒大小的崩口,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可见,无声诉说着白日里与严白虎板斧那石破天惊的硬撼。
孙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挺直的鼻梁旁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他拿起一块沾了清水的粗砺磨石,沿着刀脊,一下,又一下,稳定而有力地推过。每一次推送,磨石与刀身都发出“噌…噌…”的单调而悠长的摩擦声,在城楼这方寸之地清晰地回荡,奇异地压下了下方隐约传来的喧嚣。细小的铁屑和干涸的血痂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撮暗红色的尘泥。
晚风从城外空旷的原野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掠过城头,带来一丝凉意。城楼角上,一株早衰的枫树,几片边缘已染上焦黄和暗红斑点的叶子,被这凉风一激,终于支撑不住,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一片叶子正好落在孙策磨刀的手背上,叶梗划过他虎口那道刚刚凝结的伤口,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和冰凉。
他磨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落叶和刺痛都不存在。只是那“噌…噌…”的声音,在空旷的城楼上显得更加清晰、孤寂,仿佛要将白日里刀光剑影的喧嚣和生命的脆弱,都一点点磨进这沉沉的暮色里。
突然,一阵清越而熟悉的脚步声,如同玉石相击,不疾不徐地踏上了通往城楼的石阶。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轻易就穿透了单调的磨刀声和城下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孙策耳中。他依旧垂着头,专注地推着手中的磨石,只是那原本如同磐石般稳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周瑜的身影出现在垛堞的阴影里。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儒衫,外罩一件轻薄的素纱禅衣,晚风吹拂,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与城下兵卒的粗犷喧嚣相比,他就像一幅泼墨山水画中走出的谪仙人。然而,他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深处,此刻却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他静静地走到孙策身旁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立刻出声打扰,目光落在孙策膝上那柄正被反复打磨、逐渐重现锋芒的环首刀,以及刀身上那些狰狞的细小崩口上。
孙策又用力推了十几下磨石,直到感觉这一侧的刃口重新变得平滑顺畅,才缓缓停手。他抬起手背,随意地蹭掉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灰痕,这才抬起头,迎着周瑜的目光,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爽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公瑾!磨刀,能看出花来?”他拍了拍身边的青砖地面,“坐!风正好!”
周瑜没有坐。他向前又走近一步,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用细麻绳系好的薄薄竹简。那竹简边缘有些磨损,带着被多次翻阅的痕迹。他没有立刻递过去,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简身,指尖感受到竹片特有的微凉和纹理。他望着孙策被汗水和尘灰沾染却依旧神采飞扬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伯符,庆功酒,怕是要缓一缓再饮。”他将竹简向前递出,“刚刚收到的密报,许都来的信使,日夜兼程。”
“许都?”孙策剑眉一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未减,大大咧咧地伸出手,一把抓过竹简,粗粝的手指三两下就扯开了系绳。竹简在手中哗啦一声展开,借着城头渐暗的天光和远处篝火的映照,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城下的喧嚣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有晚风吹过城楼旗杆的猎猎声,以及更远处传来的、沉闷而规律的报时更鼓声,咚咚…咚咚…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里。
孙策的目光在竹简上飞快地移动着。起初是随意,渐渐地,他嘴角那抹标志性的、无所畏惧的笑意慢慢凝固了,像水面上骤然结起的薄冰。眉峰一点点聚拢,拧成一个冷硬的结。他看得很快,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倒刺,狠狠扎进他的眼底。竹简上那些字迹,清晰地勾勒出许贡死后,其门下那些宾客、死士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正悄然在吴郡、会稽乃至江东各地弥漫开来。他们化整为零,行踪诡秘,串联旧部,散播流言,矛头所指,不言而喻。更刺目的是,字里行间隐约透出的,某些本地豪族态度暧昧、首鼠两端的迹象。
突然,他猛地合拢竹简!坚硬的竹片在他手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折断的枯枝。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刀锋般的冷冽,直直刺向城外那沉沉的、仿佛孕育着风暴的暮色。胸腔里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翻涌上来,带着沙场的铁血和年轻霸主不容置疑的傲岸,化作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猛地喷薄而出!
“宵小之徒——!何足道哉——!”
这啸声如同平地惊雷,带着睥睨天下的狂放和一丝被挑衅的暴怒,瞬间撕裂了城楼的寂静,远远地激荡开去,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城下的喧闹和那沉闷的更鼓!啸声未绝,他手中的环首刀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翻腾的杀意与不屑,竟随之发出一阵低沉而绵长的嗡鸣,如同龙吟深渊,久久不绝!
那嗡鸣的刀声,与远处传来的、沉稳而悠长的更鼓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在这暮色四合的城头回荡、碰撞。一阵晚风打着旋儿吹过,城楼角上那株早衰的枫树,枝头仅存的几片枯叶再也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声浪冲击,簌簌地颤抖了几下,终于彻底挣脱了枝头的挽留,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其中一片焦黄的叶子,正好落在孙策膝头那柄犹自低鸣的环首刀上,叶脉在冰冷的刀锋上清晰地延展,脆弱得不堪一击。
周瑜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孙策绷紧如弓弦的侧脸上,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不屈火焰,又缓缓移向那柄低鸣的长刀,最后定格在那片落在刀锋上的枯叶。他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冷峻的直线,温润的眸子里,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挣扎的残阳,也映着城下渐次点起的万家灯火,那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蛰伏的星火,沉默地蔓延向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