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084】(2/2)
尹徴有点儿羡慕,孔雀求偶可以开屏,他要怎样才能起到开屏那样的效果呢?
但想到这儿,他又觉得好怪,只是展开尾巴就想让异性心动,这也太敷衍了!
于是他又不想做孔雀了,他还是更想做一些姜翘有需要的事情。
月光渐渐隐没在清晨天光之下,只是不多时,竖阳道就有乌云飘来,挨挨挤挤着占了半边天。
粥棚开设在各个主干道上,百姓各自捧着碗排队,无人闹事。
尽管天阴了下来,可是排队的人们并不急着躲雨,还是站在原地。
毕竟被折腾多了,大家都觉得,即便有乌云也未必下雨了。
队伍一寸一寸往前挪,瘦骨嶙峋的人们神情麻木,打到粥之后就有序离开,不紧不慢地边走边喝粥。
微弱的“滴答”一声,一位扎着蓝头巾的女郎忽然用手背擦了擦眼。
怎么好像有水落在碗里了?
她愣住一瞬,仰头去看天,而后伸出一只手,果然感受到了柔和的雨点落在掌心。
“下雨了!下雨了!”
她兴奋地呼喊出声,周围的百姓也有所察觉,原本毫无生机的脸上,也纷纷出现喜色。
“下雨了!快!快回家!”有人这样喊着。
“不!就在外面看着!终于下雨了!”有人立刻反驳。
难得下雨,就算淋湿了,也够痛快,哪里舍得躲到屋子里呢?
排队盛粥的人也沸腾了,安静的队伍一下子人头攒动,如同长龙一样摇摆起来。
棚子下打饭的官兵也露出牙齿,激动地用手勺磕了磕木桶。
真的太好了!他们盼望这场雨已经太久了!
这时候,几乎没人记得,他们歉收的粮食救不回来,全都本能地认为,下雨是天大的好事。
乌云翻滚,细雨渐渐加大,站在雨中的人仰头看天,情不自禁用嘴巴、用手掌去接住雨滴,这湿润与微冷,一点儿也不让人难受。
带着小朋友的大人,都怕孩子着凉,于是不能放任孩子在雨里撒欢,抓紧将人逮回来,站在房檐下看雨。
倒是有些年轻人,自己有主意,不怕生病,肆意地走在雨中。
从清晨的淅淅沥沥,一直到一个时辰以后的敲打砖瓦,这场雨着实让人心潮澎湃。
谢长乐站在衙门门口,看着各处房檐汇聚的水流连成一行,看着雨线随风倾斜,整个人就像是干涸已久的小溪,在这时一下子舒展了、滋润了。
这是赈灾这么久以来,谢长乐第一次看到像模像样的雨。
当天下午,雨停了,但百姓仍然沉浸在这份欣喜里。
哪怕不知乌云散去后,下一次聚集起来又是何时,但当下的快乐,足够让心如死灰的人们重新燃起希望。
这天,这地,是他们的一切。
傍晚,谢长乐去粥棚时,路过了一间扫盲学堂。
自打沈长卿的扫盲课本推广开来,所有百姓都有了免费读书的机会,尽管只是学会扭扭曲曲的拼音字母,以及认一些简单的字,但大多数百姓都对此有很高的热情。
学堂外的公告栏里张贴着之前的《苍柘旬报》,由于下过雨,报纸潮湿变色,但可以看清上面的内容。
来自京中的趣事,来自地方的政策,来自各地的救灾喜报,以及有趣的《胡娘子游学手劄》。
报纸旁边,则是十几页劣质泛黄的纸张,上面写着姓名,以及不同名字的主人写的字。
这是扫盲学堂的一种鼓励方式,每个人学会造句之后,都可以写下一句话,贴在公告栏里。
其中一位迟迟才来扫盲学堂的老妪,用颤抖的笔画写下一行字:我的大地。
简单的四个字,蕴含着这位农民全部的爱。
谢长乐忍不住摸了摸这行字。
与从小接受教育的世家子弟写出来的字相比,这行字的确算不得好看,但微微扭曲的横竖撇捺里,有农民扛起锄头时的力气,以及插下秧苗时的小心翼翼。
太阳西行。
子桑翀坐在政陈女尊自治区的主席宫中,好半天没有说话。
今日她收到了密信,是苍柘的尚书令提醒她,战争即将开始,请她出兵配合。
最初是在五年前,达奚戎完就私下联系过她,希望将来有机会合作。
但谁能想到,他说的合作真的是指造反啊?
说实话,子桑翀也是想独立的。
政陈上一任女皇当政期间,做得实在太差劲,她继位后不久,为了不被吞并,保证女尊权利延续,才与苍柘协商,成为苍柘的自治区。
如今政陈的兵力不弱,如果真与廉升合作,重新独立成国家的可能性很大。
问题就在于,达奚戎完此人,本事不大,野心不小。
如果他失败了,政陈跟着一起倒霉;如果他成功了,他不会把政陈视作恩人,反而有可能下一步就打政陈。
子桑翀望着门外,夕阳余晖将天空染得瑰丽。
可惜啊,可惜政陈地处高原,本来就仰赖苍柘的粮食,她真的赌不起。
子桑玄温正在做功课,擡头看将子桑翀的愁容,忍不住问道:“妈妈,您有什么烦恼吗?”
子桑翀不指望才十岁的女儿懂太多,但还是慢慢地将自己所想讲给她听。
小姑娘放下毛笔,转了转眼珠,道:“妈妈,老师教我一个成语,叫‘唇亡齿寒’,我们应该选择帮助廉升吧?”
“小傻瓜,”子桑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我们才是‘唇’啊!”
政陈自治区夹在苍柘本土和廉升之间,地理位置上,明明是政陈庇护廉升。
子桑翀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道:“继续做功课吧。”
她渴望独立,渴望这唯一的女性占主导地位的地区不受制于人,可是她明白,苍柘有沈长卿,她们永远不可能被吞并,但如果廉升占了上风,那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儿,子桑翀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仔细斟酌着用词,写了一封信,让自己养大的金雕把信带去苍柘京城。
转天,中元节,陈幼端带着澹台勉闻去祭祖。
姜翘的嗓子好了许多,虽然还是哑,但是可以低声地说些话了,不过不能多说,不然会有些疼。
她借立政殿的小厨房做了一顿饭,给自己喂饱之后,就坐在院子里望天。
等待消息的这几日,没有人不心焦。
冯正幡的信要送去哪些地方,决定了这场战争的难度。
正发呆,她忽然看见一只漂亮的大鸟在宫城上方盘旋。
当大鸟飞得低一些,她认出那似乎是一只金雕,不禁好奇地站了起来。
金雕就在宫城飞翔,引来许多人注意,但始终没有落下,直到姜翘看得眼睛发直,它才停在立政殿的屋脊上。
姜翘看着它,它也回看姜翘,一时间她竟觉得这金雕通人性似的,不是野生动物。
她慢慢靠近,并没有说话,然而金雕却忽然再次飞起,转了一圈,然后直接落在了连廊的地上。
定睛一瞧,金雕的腿上绑着一个小竹筒,原来是送信的。
姜翘从未见过这样的送信方式,觉得奇妙,却不敢再走近,于是赶紧让一个侍卫去找澹台晏河。
没等太久,尚咸伏就急匆匆赶来了。
“姜典食,您说这儿有一只金雕?”尚咸伏问道。
“尚给使随我来,它就在那边。”姜翘给尚咸伏带路。
尚咸伏慢慢靠近连廊,观察一番,认出这金雕来,“它有些年没来京中了,竟还记得路!”
说着,他架起胳膊,对金雕吹了一声口哨。
金雕扑棱棱地落在他胳膊上,任由他拆走自己腿上的竹筒。
“姜娘子莫怕,就让它在这儿歇着,我先将密信呈给陛下。”尚咸伏一擡胳膊,放走金雕,而后又急匆匆离开了。
姜翘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尽管跟金雕处在同一个院子里,会有些害怕,但不刻意去看,也还算可以接受。
傍晚,陈幼端和澹台勉闻还没回来,尹徴倒是过来了。
“见过镇武王殿下。”姜翘起身行礼。
“你嗓子不舒服,莫要多说话,”他端来一碗汤,笑着问道,“姜娘子吃过暮食没有?”
姜翘并未多想,如实道:“还没有。”
“那刚巧,我这儿有一碗汤,姜娘子尝尝看?”尹徴把碗放在她面前,而后退开两步。
这话说的,哪儿那么多刚好?
姜翘拿起汤羹,轻轻搅了搅,扬脸看向尹徴,他背后有树影婆娑,更远处是泛着金边的云彩,一切都像是在为他增添柔光滤镜。
“多谢大王。”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重新坐下来。
舀起一勺,里面可以看见均匀的猪肉颗粒,混杂着饱满的玉米粒,挨挨挤挤。
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姜翘吹了吹,油脂托着葱花打转儿,随后就被她放入口中。
猪肉很弹软,尽管全是瘦肉,却没有一丝一毫塞牙,全都乖乖地被吞入腹中。
玉米粒则是有着独特的清甜,咬破玉米粒外面那层膜,里面柔软的玉米肉就会在舌尖绽开。
明明只是简单一碗汤,但料放得很足,吃完几乎可以半饱。
姜翘起初还觉得自己只随便吃几口就好,但很快她就忘了这回事,甚至已经忽略了一旁的尹徴。
当汤见底,她才回神,下意识擡头去看他。
“姜娘子觉得味道如何?”尹徴负手,有些紧张地问道。
姜翘对美食向来不吝啬夸赞,将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
就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尹徴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欣喜,最后彻底转化成了雀跃。
他微微俯身,弯着眼睛说:“姜娘子喜欢就好!下次我再给你做!”
姜翘微怔:“这是尹、这是大王做的?”
这样的手艺,她还以为是哪个庖厨做的呢,哪里想得到,竟出自尹徴之手。
尹徴不禁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是!我练习了很多遍,总算学会了!”
忽而他又想到姜翘讨厌浪费食物,于是又解释说:“没有做好的汤,我都自己喝掉了,没有浪费。”
姜翘有些说不出话来,悬在半空的手放下来,道:“多谢大王。”
若是往常,她一想到这个时代管受封的王爷叫“大王”,就会觉得喜感,在心中偷乐,但这一刻,尹徴学做饭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她有些恍惚。
心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不再擡头看尹徴,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昏了头。
尹徴得了夸奖,美滋滋地端着空碗离开了。
姜翘则是心情复杂地等到陈幼端和澹台勉闻回来,又跟着吃了一顿饭。
但是新调来立政殿小厨房的庖厨,手艺跟温厨娘比不了,就连跟那个坑了她的李丽娘相比,也要逊色几分。
啊,似乎甚至还不如尹徴。姜翘胡乱地想。
这一晚,姜翘睡得很不安。
她梦到第二天尹徴又给她做了一顿饭,然后就消失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仿佛一切都是假的,她一直住在立政殿,不能出去,更不知道尹徴的下落。
也许就像尹徴遭遇的那场大火,在他的养父母眼里,他从此不知所踪。
这一次在姜翘眼里也一样,日升日落,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老了,端不动锅了,走不动路了,尹徴始终再没出现过。
这个梦很漫长,姜翘大汗淋漓着醒来时,有如重获新生。
屋外天色大亮,她有些心悸,抹了一把冷汗,而后去洗漱。
朝食已经好了,姜翘与陈幼端、澹台勉闻一起吃饭,有些心不在焉。
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在梦里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尹徴,难道他会遇到什么危险?
身临其境的那种惶恐让她开始怀疑,这个梦是不是在暗示她什么。
可是这和上次她梦到原主姜翘来见她不一样,没有尖锐的目光和白茫茫的空间,反而一切都很真实,真实到她以为尹徴真的失踪了。
吃过朝食以后,澹台晏忱和尹徴突然结伴来了立政殿。
陈幼端摸了摸澹台勉闻的脸颊,道:“闻儿先去温书吧,我们要商讨一些事情。”
澹台勉闻乖乖点头,行了礼之后就走了。
澹台晏忱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身后的尚咸伏展开一张地图,放在桌上。
“这些地方,全都收到了冯正幡的信件。以防万一,除了这些地区,还应该保留部分兵力,守在这条防线之后的军事重地。”澹台晏忱说着,点了点地图上的几个区域。
每一个地点,要么有着较为特殊的地形,要么就是此地本就不太平,总有起义或匪患,都是搅乱局面的好地方。
姜翘蹙眉,心中有了一种猜测。
这个糟糕的梦,似乎真的在暗示她什么。
澹台晏河看了一眼不在状态的姜翘,继续说:“同时,双俍道外围屯集了大量私兵,即便早有预期,但不可放松。这一部分的私兵预计会在战报传过来之前钳制中央,随时准备里应外合。”
“苍柘这么大,就算顺顺利利打过来,也要不少时日,这样算起来,不太合理。”陈幼端摇头道。
尹徴点了点政陈自治区的汲道,说:“这里最适合存放大量物资,派发各处,如果廉升的兵力足够多,那么几乎可以不考虑补给,靠人数取胜……而战胜后剩下的人,享用补给上来的粮草,刚刚好。”
这听起来太残忍了,姜翘咬了咬后槽牙,感到悲哀。
“汲道占了河流上的便宜,廉升兴许会对粮草的运输无比自信,”澹台晏河微微一笑,“但达奚戎完或许不知,这个地点根本不可能为他所用。”
毕竟是政陈的地盘,达奚戎完不至于强势到亲自检查当地部署,因此当然是子桑翀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盘了一下这些地点之后,澹台晏河和尹徴商定了不同地区派哪位将军领兵。
“最后,绮梦道,”澹台晏河看向尹徴,“交在你手上了。”
绮梦道与政陈女尊自治区接壤,也是当年尹徴的双亲战死的地方。
尹徴严肃地起立,眼含热泪,重重点头:“是!”
这个地点,最有可能是廉升主力军驻扎的地点,至关重要。
常年戍守边疆的将军,多多少少都有些旧疾,而尹徴这些年从未疏于锻炼,领兵迎接主力,他完全没问题。
姜翘并不知晓内情,但联想到自己的那个梦,她心中格外不是滋味儿。
她要说些什么吗?要阻止尹徴吗?
别说她一个没有道理的梦,就算他真的知道自必然会战死他乡,也许也会去吧。
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太久太久,她又有什么办法阻拦呢?
“尽快整顿好,我等你的好消息。”澹台晏河也站起来,他的笑意里,带着些许不符合年纪的沧桑。
他与尹徴熟练地对拳,而后抱了一下,互相拍了拍背。
似乎是姜翘目光灼热,尹徴很快又看向她。
“姜娘子,”他下意识舔了舔唇,组织了一下语言,“姜娘子,此去一别,不知是否能再见。我很感谢在我被困在东宫的几年里,忽然有你的出现,也很庆幸最后我们是同路人,有着共同的目标。”
姜翘大脑一片混沌,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尹徴柔和地笑了,他说:“姜娘子,再见了。”
姜翘心思微动,给他一个无关爱情的拥抱。
一触即分。
她在他耳畔喃喃:“等你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