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哀(2/2)
这天夜里,日有所思,我梦见了小桃。
我梦到很久以前,我和小桃都还是春鸾殿的宫女,前后一起在永巷上走着。她走在我的前面,步速很快,我几乎追不上。
于是叫她:“小桃,小桃!”
她并不回头,依旧匆匆向前。我停不住脚,像是被她牵拉着向前,几欲跌倒,急了叫她:“雁笙,慢点!”
这话出口总算起到了效果,她果真停下,转过头来——
是那个叫我熟悉又陌生的雁笙。
她背对光站着,表情带笑,十足好脾气的样子,倒是不常见的。
“你做什么阻我去呀?”
听她说着,我心里一滞。
因我这时十分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从前听人说过,梦见重病之中的人,只怕不好,又听她说要去什么地方,更觉心下凉意一片。
这个关头,我也顾不上之前对她断情绝义那些话了,抓着她的手,涩然道:“……不能不去吗?”
她很是温和地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柳贵人等着我呢。叫她等急了,又要责怪我。”
她说完,自行去卸我抓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她的手凉凉的,力道不容置疑,我也违拗不得,她含笑道:“她这回只叫了我一个,你就不要跟去了罢。”
我自知无法扭转乾坤,低下头,不想叫她看见我流泪。
“开心些,”她从从容容,反安慰起我来,对上我的眼睛,话里罕有的坦诚:“我从来无意叫你难过,请你相信;可即使如此,依然酿下许多错处,我欠你一个道歉,今日还你——除了这个,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你多体谅啦。”
因是知道这是在我梦中,得了她的道歉,我怕只是我一厢情愿,所以对她的话也并未置可否。不过这也算了了一桩心结,下次见她便能更坦然了,只是下次……
我想到又怅然了。
看着眼前的雁笙,我只有一桩心案未解,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果然,因为在我梦中,我这样没头没脑的一个问句,不用说明,她一点意外的神色也不曾有,分明知道我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她为什么一定要苦心积虑捧出一个妃子来?先是柳贵人,再是我,后来的怜妃,然后又是我……按李宝的话说,这是她的一种“瘾头”。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雁笙,只有关于这个,我从来不懂。
虽然我问了,但梦里的雁笙,我也不知她能否与我解惑。此时此刻,这些好像也不重要了,我想用意志驱使着自己醒来,只怕现实中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可是没有用,梦中的一切纹丝不动,我俩依旧站在甬道之上对话,隔得不远站着,显得彬彬有礼,穿堂风偶然吹起她头发衣角,便是此情此景唯一的波动,无一不在说明我此时仍在沉酣之中。
我不知诀窍,只有放弃,她方开口道:“你曾说过,你讨厌被人摆布。”
我并不作答,倒要听她如何说道:“……那你觉得我呢?我可是甘愿受人摆布之人?”
自然不是,试问世间谁能是?何况她那样要强一个人。我于是摇摇头。
她便继续道:“所以我便想好了,与其受人摆布,不如摆布他人。所以我不当妃子,偏爱当妃子的军师。若是我能一力将人捧到高位,旁人还道我是娘娘的奴婢,但其实谁摆布谁,还不一定呢!”她说得毫无亏心,底气十足,神态是我在雁笙脸上看惯了的意气风发和野心勃勃,我看了便想微笑。
过去的深宫生涯,晦暗中爱看她那一张脸。说来惭愧,我那时自己奉行韬光养晦的要旨,却还是会为他人的锋芒吸引。我虚长她两岁,不曾教导排解于她,或也是出自私心,谁想得这锋芒愈炽,终也害人害己。
我心里思忖,她要真是这想法,不过有些幼稚,倒也无甚大错,与柳贵人、怜妃共谋,姑且算各取所需,只是连累了我做苦主。凡事以己为先,不经意间就凌驾了他人,可有问过他人的意思?何况我真心待她,视如妹妹,所以更觉伤心。
我默默看她,也不知她心中是否真的明白。我何尝不知眼前的景象不过是我自己的胡加揣测而已,至此已经释然,对着她,也说出了自己的一二心里话。
“摆布别人,并不会叫自己的日子更顺遂,你一路来,也受了颇多磋磨,如今可悟了?”我不希求她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也是你可怜,生在这深宫里,从来身不由己,所以才想这些摆布不摆布的。人与人之间,如果只剩摆布和被摆布这种关系,哪有个头呢?若是……还有下一生,望你平安顺遂,万事随心,可能到那时,我们又能做很好的朋友了……”
我喃喃自语,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才发现自己是在道别。梦里雁笙好温和乖巧地在我面前聆训,一直都没有打断我。
她转身走了,脚步轻快,扬起裙袂。我在她身后,欲留不能留,长长的深宫甬道吞进她的背影,眼前的景象像一幅古画定格,倏忽失了颜色。
我睁开双眼,面前一片漆黑。
我愣了半响,才从榻上坐起,越过熟睡的皇后娘娘,踩上地上银缎子一样稀薄的月光,一路没惊醒任何人,为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心房里鼓噪的声音震耳欲聋,巨大的怅然之感像石块一样压在我身上,暂时只想到喝水缓解。
芍药进来了。今天本不该她守夜。
她脸色灰败,声音低低的:“姑娘,小桃子时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