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盘锦秋日的返程车(1/1)
盘锦的秋天,秋风裹着盐碱地特有的粗粝,刮在脸上像细沙打。示范热电厂的建设工地还没完全成型,灰色的钢架在铅灰色天空下支棱着,我上课的教室里,总会听到工地的轰鸣声。
我和李老师在这里待了整一个月,每天对着新员工讲自控原理和热工保护,黑板上的公式写了又擦,袖口沾着的粉笔灰混着工地的尘土,洗了好几遍都洗不干净。
那天中午下课,食堂的白菜炖豆腐还冒着热气,李老师端着餐盘坐到我对面,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忽然抬头说:“杨老师,今天是周六,下午没课,我想回沈阳。”她说话时睫毛轻轻颤了颤,眼底藏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藏不住的想家——她刚从东北电力大学毕业,这次离开沈阳太久了。我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想起自己刚工作时想家的滋味,几乎没犹豫就点头:“走,一起回。”
饭后我们踩着稻田旁的土路往兴隆台汽车站赶,路面坑洼不平,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鞋底与沙粒摩擦的咯吱声。汽车站里挤满了周末往返的油田工人和农民工,售票窗口前的队伍像条蜿蜒的长蛇。我让李老师在旁边的长椅上等着,自己排了四十多分钟队,终于攥着两张站票挤出来,手心都沁出了汗。
下午一点半的汽车准时发车,刚一上车,一股混杂着烟草、汗味和泡面的热气就扑面而来。车厢里塞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都站满了人,我们只能挤在车尾靠近车门的位置。李老师个头不算高,伸手够车顶的扶手时,肩膀得微微耸着,指尖勉强碰到塑料把手的边缘。车刚驶出站台就开始颠簸,柏油路上的裂缝让车身左摇右晃,她没抓稳,身子猛地向前倾,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人,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牢牢攥住扶手。
“谢谢杨老师。”她站稳后抬头看我,耳朵尖有点红,顺势把手搭在我握着扶手的手腕上,指尖轻轻扣着我的袖口。那触感很轻,却像电流似的,我攥着扶手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车一颠簸,她就会往我这边靠过来,有时是胳膊肘碰到我的胳膊,有时是肩膀轻轻撞一下我的肩。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肥皂香,混在车厢里复杂的气味里,竟格外清晰。
两点多的时候,车到了一个小镇站点,不少乘客提着大包小包下车,车厢里终于松快了些。原本站着的人纷纷找地方坐下,有的靠在座椅旁,有的直接坐在过道的地板上,很快就占满了空隙。我和李老师还站在原地,周围都是坐着的人,倒真有点“鹤立鸡群”的窘迫。我的腿已经开始发麻,脚踝隐隐作痛——前几天晨跑时崴了脚,还没完全好。我低头揉了揉膝盖,余光瞥见李老师也在悄悄活动脚踝,脸上却没露半点难色,只是咬着下唇硬撑。
“别站着了,坐下吧。”我弯腰把脚边的旅行袋挪开,索性也坐在了车厢的地板上。李老师愣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坐着的人,也跟着我慢慢坐下,膝盖轻轻挨着我的膝盖。一开始我们只是肩并肩坐着,胳膊肘偶尔碰到一起,谁都没说话,只听着车轮与路面摩擦的隆隆声,还有窗外不断后退的白杨树。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后背有点僵,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刚好碰到李老师的后背。她像是被烫到似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随即也放松下来,后背完完全全贴在了一起。她的后背很暖,隔着厚厚的棉袄,我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还有轻微的呼吸起伏。我们就这么背靠着背坐着,谁都没说话,却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化——原本发麻的腿好像不那么疼了,车厢里的嘈杂声也仿佛远了些,只剩下彼此后背传来的温度,还有车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
车驶入沈阳市区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我们交叠的膝盖上。李老师先站起来,伸手拉了我一把,指尖碰到我的手心时,她轻轻握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杨老师,终点站到了,我们该下车了。”终点站是北行。我们下车后,她还需要坐公交回家。我们分手时,李老师手里攥着背包带,眼神比来时亮了些,“今天……谢谢你。”
“没事,路上小心。”我看着她向公交车站走去,她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后来我还和李老师一起出过很多次差,去过不同的电厂,坐过无数次火车和汽车,却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时刻——在颠簸的汽车上,背靠着背坐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在拥挤又嘈杂的空间里,守住了一小块属于我们的、安静又温暖的角落。那趟从盘锦到沈阳的返程车,还有那个背靠背坐着的下午,像一颗埋在记忆里的糖,多年后想起,依旧能尝到淡淡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