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吾儿,甚好(2/2)
“若是……”刘璟的声音更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若是心思已经长歪了,掰不过来了呢?”
刘桃枝愣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这么远。他看着刘璟那异常严肃的神情,意识到这可能不只是闲聊。
他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但很快又变得无奈,最后化为一种底层百姓最现实的豁达:“大王……要是真到了那一步,烂泥扶不上墙了……那俺就当……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反正俺还年轻,身子骨也结实,大不了……大不了让婆娘再生几个!总能养出个懂事的来!” 他说得直白而残酷,带着一种属于草根的、最原始的生存逻辑。
刘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轻轻碎裂,又仿佛有某种决定悄然沉淀。他最后看了一眼“明楼”的废墟,点了点头,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比来时似乎更坚定了几分的步伐,走出了这片象征着一个失败者“深思”之地的残垣。
刘桃枝连忙跟上,心中却充满了疑惑:大王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尽问些养孩子的事?他家桃子还不到一岁,除了吃奶睡觉就是哭,这“育儿之术”,他还没机会施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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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午
处理完上午紧急军政事务的刘璟,没有休息,而是亲自来到刘英休养的偏殿。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御厨精心熬制的的鱼茸粥。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刘英正半靠在榻上,看到父亲进来,尤其是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食盒,苍白的小脸上立刻露出惊喜和依赖交织的神色,挣扎着想坐起来:“父王!”
“躺着,别动。”刘璟的声音温和,他在榻边坐下,打开食盒,一股鲜香的热气飘散出来。他亲自盛了一小碗粥,用勺子仔细地吹凉,然后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到刘英嘴边。
刘英乖巧地张嘴,慢慢吃着。温热的粥滑入腹中,暖意似乎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感受着父亲指尖偶尔触碰到脸颊的温度,看着父亲专注而温和的侧脸,眼中渐渐蓄起了水光。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依赖父亲、崇拜父亲的孩童,所有的心机、算计、恐惧都被这久违的、细腻的父爱暂时驱散了。
刘璟一边喂粥,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儿子。看着他天真的眉眼,感受着他毫不作伪的依赖,刘璟心中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他分不清,眼前这个眼神澄澈、会为父亲喂粥而感动的少年,与那个在丹阳自导自演苦肉计、心思深沉算计沈氏、甚至可能更早就在谋划着什么的儿子,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刘英?而自己,又是在何时,因为什么,与儿子走到了需要如此互相揣测、甚至需要靠验证伤口来确认真伪的地步?这种认知上的撕裂和血缘亲情被侵蚀的痛楚,远比战场上受的任何伤都更让他感到无力与心痛。他多么希望儿子能主动开口,向他坦诚一切,哪怕是最不堪的真相。
可是,从昨日到现在,刘英除了诉说路途艰辛和对父亲的思念,对受伤的缘由始终语焉不详,对南下之行的具体细节更是避重就轻。
他指望着儿子坦白,可儿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这场戏演到底。
就在这时,刘英吃完了最后一口粥。他用丝帕擦了擦嘴角,忽然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含着感动泪花的眼睛,此刻看向刘璟,带着一种孩童式的、却又不容忽视的认真。
“父王,”刘英的声音清脆,“儿臣……儿臣想改个名字。”
“嗯?”刘璟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微微一怔,放下粥碗,温和地问,“刘英这个名字不好吗?‘英’者,才华出众,杰出者也。是当初为父为你精心挑选的。”
刘英摇了摇头,小脸上露出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近乎执拗的神色:“‘英’字虽好,但太过普通了。将来史书记载,天下称颂的英雄人物,难道都要避讳儿臣的名字吗?那他们该叫什么?还叫‘英雄’吗?这不行。” 他的逻辑简单,甚至有些幼稚的霸道,但却直指一个未来帝王可能面对的现实问题。
刘璟听了,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儿子会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虽然想法稚嫩,但这份“唯我独尊”的潜意识,却让他隐隐感到一丝异样。他顺着话头问:“哦?那吾儿想改个什么名字?”
刘英似乎早就想好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宣布重大决定般的兴奋,清晰地说道:“儿臣想过了!不如……就叫‘广’好了!”
“广?”刘璟重复道。
“对!‘广’!”刘英用力点头,开始阐述他的“理由”,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模仿大人、却又掩不住孩童腔调的认真,“广,有广大、广阔、包容之意!天广,地广,人心也要广!儿臣将来是要做御极天下的人,名字自然要有气魄,要能包容万相,承载万物!‘刘广’,比‘刘英’听起来,是不是更有气度,更配得上父王打下的大好河山?” 他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仿佛要拥抱整个天下。
刘璟坐在那里,听着儿子这番“雄心勃勃”的改名宣言,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混合着天真、野心和某种他看不透的光芒,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冻住了。血液似乎在耳边轰鸣,又似乎骤然冷却。
广……刘广……
这个字,像一道惊雷,又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充满警示的匣子。一些模糊的、属于另一个时空长河的片段,一些关于“昏聩”、“暴虐”、“二世而亡”的嘈杂声响,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与眼前儿子那张看似纯真无邪的脸重叠在一起。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彻底僵住,然后缓缓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怔然。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刘英,看了很久,久到刘英脸上的兴奋渐渐被不安取代,眼神开始躲闪。
最终,刘璟极慢、极慢地,几乎是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吐出四个字,声音干涩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吾儿……甚好。”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刘英一眼,也没有收拾粥碗,就这样径直转身,一步一步,有些僵硬地走出了殿门。阳光从他身后照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却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殿内,只剩下刘英独自坐在榻上,手里还捏着那块擦嘴的丝帕。他脸上的不安渐渐褪去,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那绝不是一个十岁孩童该有的眼神。然后,他低下头,慢慢将丝帕叠好,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