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昭瞢暗(一)(2/2)
睁开眼睛,张云娘将身子挨近了一点燕明熹。
张云娘泪眼婆娑,朦胧中望见宗敬公主瓷白的面颊上,鲜红的巴掌印烙在上头。
她们几人其实方才便在这宴会外头,里头的声响清晰可闻。
她亦听到这位小贵人是如何顶撞君父、又是如何被自己的父亲,当着众人之面狠狠挨了一掌。
这么高贵、这么矜傲的一个人,也会有如此难堪的一面吗?
“公主......”她呐呐道。
燕明熹点头,回了她一个清浅的笑容。
张云娘感受到燕明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平静了下来。
温暖的体温自这位小贵人身上传进她心内,似有滚烫的泪水滚滚而下。
她无意去拭,朗声开口:“宏永十五年三月,韩王殿下偶经民女的商铺,强行将民女带走,还放任其手下昆仑奴大肆破坏,威胁街坊邻舍,谁人敢出头,总有他好受的。”
“民女遭强掳后,玷污糟践皆是常态,民女生不如死,后被送至蓉安公主处。”
“蓉安公主亲口所说,因民女与韩王妃有几分挂相,是民女的不幸,平日里动辄打骂都是寻常,公主心气不顺,便将捉来的女子以钗施虐,使人破相毁容,尔后将人折磨致死。”
“半死不活或是断气女子则是被送往另一名官员处所,幸运的活下去,但又是踏入另一处地狱;不幸的黄土白骨,不过但见三泉下。”
张云娘声音颤抖,但言语伶俐,众人很快就得知真相。
后头的被救出的众娘子们闻言,也不经眼泪簌簌。
其中一名娘子激动地哭喊着:“难道公主的命是命,我等就是草根贱民?命比纸薄?”
“圣人。”燕明熹望着宏永帝孤寂的身影,垂首低声道。
“大瑞所有子民,都是圣人之子。”
无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赴宴之人个个神情寥落,似有所感,不经擡头望去皇帝方向。
场面一时无话。
这时,楼逸桓吃力地站直身体,懒得再文邹邹的虚以委蛇。
他面色亦是雪白一片:“臣礼部侍郎楼逸桓,近日查对薇安公主嫁妆单子,上头一处永乐坊的府邸,乃是先帝留下,预备赐给嘉慧皇后之女的嫁妆。”
“臣抓拿人等,一番拷问之下,得知是韩王手下做的手脚,且别院里头埋有黄金数百万两,俱已让大理寺派人看守,还请天子慎思裁定。”
说完话,身边的一名金吾卫压来了一名礼部低等官员。
楼逸桓冷冷地道:“你乃是韩王殿下麾下一员,这三年时常出入韩王府第,是或不是?”
“是、是...臣三年前有幸得韩王殿下提携,大王让臣待在膳部司,任礼部令史,主供进酒膳丶藏冰供赐等相关事宜,此次亦是此次置办薇安公主嫁妆官员。”
令史擡头,看见楼逸桓微不可查地点头。
令史慌忙道:“臣清点单子时发现这等不合礼制之项,赶忙请示打听,听闻是戴充媛央求之物,想来是御赐,便也不敢擅专。”
“臣差人前去打扫布置,不曾想,竟然在此地院内发现巨额黄金,并且上头皆有官印,并非私铸。臣心中惶恐不安,便去请示大王,但大王说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让臣不必担心。”
“臣惊骇,深觉此事并非小事,又不甚听闻韩王殿下早先让人安排,若是事迹败露,便要全推到臣身上!臣心如死灰,臣已在大王手下替他处理了许多营私舞弊之事,自知罪同丘山,是饶无可饶,但仍就想为家中妻儿博一条生路。”
“臣已俱本将昔年之事一一条列,望天子千万宽恕臣死罪。”
令史话音刚落,灰头土脸的宋青澹一拐一拐的上前。
宋青澹朝宏永帝一拱手,佻达不羁地笑道:“还没完呢舅舅。这位是万年县黄明府,本是舅舅您要推上去的新任户部侍郎。此人呢,有几分小聪明,这几年万年县的税赋也是不明不白啊。”
“除了此事,他就是替韩王与蓉安公主,将被他们弄死的小娘子毁尸灭迹之人,俗称,替死鬼。”
他朝一旁的金吾卫勾勾手指。
一名肥头猪脑的男子被压了上来,果真是黄锦丰黄明府。
宋青澹猛踹了他一脚,森森开口:“给本官好好说明白了。”
黄锦丰一见皇帝便磕头请罪,痛哭流涕:“圣人,臣万死啊!臣只是替韩王和蓉安公主处理尸首尔尔,这几年万年县的税赋臣丝毫未动,全部上交予大王了啊!”
黄锦丰似乎灵机一动,万分欣喜地大声邀功,“圣人!您最钟爱的刘婕妤,乃是臣所找到,由韩王敬献的!圣人、请您看在刘婕妤的面上,饶臣一命啊!”
宏永帝听罢一愣,忽然脸涨得通红。
他忽而想起宫中传闻,顿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甩袖,宏永帝将整个食案劈哩啪啦摔成一团。
他暴跳如雷问道:“韩王他人呢?死去哪了?”
“韩王殿下伤病风寒,今日未曾出席。”小宦者忙跪地发抖。
宏永帝一脚将小宦者蹬翻在地,厉声喝道:“还未死全就让他进宫,传他来!”
宏永帝踉跄起身、脚步虚浮。
他猛然地喘了一口气,顺从地由一旁的罗给使搀扶。
他走至蓉安公主旁。
燕婉姗猛然扑到皇帝脚边,大声泣道,语无伦次:“阿爷饶命,女儿、儿是被栽赃的、这...是阿兄...”
“妳是疯魔了吗?胆敢胡乱攀扯妳阿兄!”戴丽娘大声喝斥。
戴丽娘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圣人,这几个孩子素日养尊处优,哪懂这些事儿?定是底下之人挑拨唆使。”
“几个孩子最是孝顺,怎会行那欺罔逆反君父之事?圣人正值春秋鼎盛之时,我们母子四人只求御体康健,圣人护佑啊。”
“是、是,阿爷。女儿们只求阿爷圣躬大安,从未有这般心思啊!求阿爷看在女儿怀有身孕的份上,宽恕女儿颠狂之语。”
宏永帝斜眼望着这几人。
瞧他们一唱一和、横流涕兮。
他心中全然不似愤怒,而是一股冰凉寒意,如同毒蛇自脚底蜿蜒爬上他的膝头,浑身一片冰凉,脚底都是虚浮的。
彷佛独自一人身置荒漠之中,光影揉碎杂成一片,视听皆混沌一片。
流云飞霞忽晦忽明,那些熟悉的面容丶声音皆如破碎的琉璃镜幻现烟起,恍若世间鬼魅。
他嘴角抽搐颤抖,“戴氏,妳言下之意是韩王曾动过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