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修罗场(2/2)
李元牧则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啊,祭司大人忌口多,宴请他可是不易呢。”
说罢,李元牧又转向李婧冉,笑容乖巧地自夸自擂:“阿姊,朕就不一样,你爱吃的朕都爱吃。”
李婧冉闻言,感受着李元牧对裴宁辞突如其来的敌意,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只好转移了话题,随口反驳道:“分明你才嘴刁,还贪甜食。”
李元牧如此清瘦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挑食,甚至说到了厌食的地步。
大晟国库虽不紧张,但李元牧本身也不是个主张铺张浪费的人,几乎最大的开销都花在怎么讨好阿姊了。
膳食上,他虽是一国之君,但除宴会时也不会夸张地弄一桌满汉全席。
碰到喜欢吃的,李元牧会赏脸尝个几筷子;碰到不喜欢吃的,他筷子草草拨了几下后便让人收下去了。
御膳房一开始还为陛下这令人发指的挑食本性心惊胆战,生怕这阴晴不定的帝王会因此把他们全斩了。
结果几天过去了、几年过去了,一直到现在,李元牧都很安分地没来找他们麻烦,久而久之御膳房的人倒是也都放下了心来。
至于李元牧,他则是对美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放到现代就是个有轻微厌食和极其挑食的熊孩子。
因此,当李婧冉听到他连“我不挑食”这种不实事情都能厚着脸皮说出口时,自然就下意识反驳了他。
李元牧闻言却是微怔,安静了好半晌,都快让李婧冉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就在她苦思冥想着反思时,却听李元牧有些别扭地说了句:“原来阿姊也有留意朕的喜好。”
其实李元牧在喜恶方面还是表露得很明显的,他毕竟还是个少年心性,况且在李婧冉面前也不加掩饰,只要李婧冉稍微用点心就能发觉。
譬如两人先前一起去市集之时,李元牧闻到糖炒栗子的香气时就像猫咪遇到了猫薄荷,脸上的享受显而易见。
从他的日常行为中猜测李元牧的喜好着实算不上难,最起码李婧冉和李元牧见了没几面都已经把他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摸了个清清楚楚。
但凡华淑曾经在李元牧身上花了一丝一毫的心思,她都能发现李元牧的喜好憎恶。
可李元牧如今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华淑其实从未打心底关心过自己这一母同胞的弟弟。
李元牧心底应当也是知道的,知道华淑一开始对他的好、和如今的虚以委蛇都是为了从他身上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李元牧会如此在意自己的皇位。
因为他知道,在阿姊眼里,他身上的价值尽数来源于身外之物的赋予,李元牧本身对他的阿姊没有一丁点的意义。
「淦。」小黄忍不住说了句优美的国粹,「我都有些心疼李元牧这个小疯子了。舔到最后一无所有,说的就是他吧。」
有时候李元牧无心的话,反而会让人瞧见少年坚硬外壳下不露给外人看的脆弱。
若是放在绑架事件之前,李婧冉估计也会同情心泛滥地为李元牧心软一瞬,但如今经历了严庚书的事后,李婧冉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变成石头了。
她眼都不眨地回应道:「这不是挺好。他越爱华淑,我的任务就能进展得越轻松。」
事实证明,有些话真的不能随便说,乌鸦嘴真的很可怕。
但此时的李婧冉还太嫩了,她还不知道任务里所谓的“收集爱慕值”指的并不是让三大反派爱上华淑,而是让三大反派爱上她。
小黄对李婧冉的清醒表示叹服:「还得是你啊,李.钮钴禄黑化版.婧冉。宿主你说的对,别心疼男人,会变得不幸!」
就在几人对话的当儿,满桌佳肴也已上了席。
后厨不知道宾客的口味,因此各种各样的菜系都做了一遍,酸甜苦辣各种菜品都有。
李婧冉目光在分外迥异的菜品上转了一圈,握着筷子的手微僵:「小黄,华淑喜欢吃什么来着?」
小黄茫然地“啊”了声:「这种细节书中没写啊。」
李婧冉:......
她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她选什么不好,干嘛一定要请吃饭啊啊啊!
饭桌上是最能看出一个人个性的地方,也是暴露最多细节的地方。
听李元牧方才的语气,他肯定知道华淑的口味,问题是李婧冉不知道。
假如华淑不吃辣,而她一筷子下去夹了面前的夫妻肺片......
李婧冉觉得,她这个冒牌货明天就会被李元牧剁了,拿去做真材实料的夫妻肺片。
就在李婧冉犹豫不决时,她却又听李元牧开口问道:“阿姊,你怎生不动筷?”
李婧冉:不敢动,真的不敢动。
她轻咳了声,大脑疯狂运转着,正在试图找借口时,却感受到袖口被身边人轻轻擦过。
许钰林在她身畔跪坐,挽袖往李婧冉碗里夹了块糖拌西红柿,垂下眼姿态谦卑地道:“钰方才走神了,未能及时为殿下布菜,还望殿下恕罪。”
许钰林这番话顿时解了李婧冉的困境。
他进长公主府也有段时日了,通透如许钰林自是晓得长公主的口味的,李婧冉只要按照他夹的菜吃,应当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今日陛下在此,本宫就饶你一回。”李婧冉心中长松一口气,把这场戏演了下去。
她想到华淑那种“一句正事一句聊骚”的性格,尽管不太适应,还是硬着头皮努力不崩人设。
李婧冉目光促狭地在许钰林身上打了个转,语气暧昧道:“若有下回......你应当知晓,本宫会如何惩戒你。”
许钰林如玉般的颈子顿时泛上薄红,眼睫轻颤了下,搁了筷子,轻声应道:“是。”
李婧冉和许钰林的这番举动却引来了李元牧的侧目,他阴测测地打量了下为李婧冉布菜的温润男子:“阿姊,这位是?”
李婧冉还没来得及开口,裴宁辞却慢悠悠地代她答道:“长公主府最得长公主眷宠的钰公子。”
他还刻意把“最得长公主眷宠”这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生怕李元牧听不见似的。
许钰林不着痕迹地和裴宁辞对视一瞬,随后便见裴宁辞极轻微地朝他勾了下唇。
果不其然,李元牧看向许钰林的眸光顿时变得不善了许多。
许钰林轻吸一口气,并未直视天颜,嗓音温和地朝李元牧见礼道:“钰见过陛下。”
“钰先前经常听殿下谈起陛下,如今能够得见天颜,着实是钰三生有幸。”
许钰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转移了李元牧的注意力,让他的火力不再集中于自己身上。
李元牧唇角轻轻翘了下,飞快地扫了眼李婧冉,转而问道:“哦?阿姊是如何说起朕的?”
许钰林轻抿了下唇,微微欠身:“钰不敢言。”
这次轮到李婧冉不自在了,许钰林这是想拉她出来挡刀子吗?还不敢言?她应该没当着许钰林的面说过李元牧的坏话吧?
李元牧圆溜溜的杏眸微眯,属于帝王的威压顿时倾泻而出:“直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许钰林似是犹豫了下,轻轻看了眼李婧冉,随后才似是有些无奈地屈服于李元牧的淫威,开口回道:“殿下先前有些忧虑,生怕陛下吃太多甜食,会身子不适。”
“殿下的原话是,‘他吃那么多甜的,到时候指不定又要捂着脸,像小时候那样哭着和本宫说牙疼。’”
许钰林敛着眼眸,嗓音清清淡淡,却是把李婧冉说话的语气仿了个八分像。
李婧冉听到这里,心中大感震撼,一时不知是该说许钰林胆子大,还是说他聪明。
她,或者说华淑,压根就没在许钰林面前提过李元牧一字半句。
他这是全靠现场的信息瞎编的啊。
很显然,许钰林这么说是为了化解李元牧对他的敌意。但他如此信口胡诌,这是笃定了李婧冉不会揭穿他?
李元牧很显然被许钰林这番话顺了毛,方才还神色阴郁的少年顿时红了耳尖,羞涩得跟李婧冉确认道:“阿姊,真的吗?你原来这么关心朕。”
李婧冉干笑两声,并未直接回应李元牧,只嗔了眼许钰林:“谁允许你与陛下说这些的?”
算是变相认下了。
小黄感受着这餐桌氛围,啧啧称奇:「四个人,四百斤的心眼子。宿主,我觉得你该庆幸他们现在还不是你小老婆,不然你每天都会被榨干心神的。」
「哦不对,也许被榨干的不只是心神~~~」小黄没忍住,还是贫嘴了一句。
李婧冉已经很适应了,换做以前她只会沉默两秒后让小黄关机,现在她已经可以气定神闲地淡然接道:「听说过一句话吗,没有被耕坏的地。」
小黄:「宿主你......我......」
它突然觉得,自己这“小黄”的名头应该退位让贤。
李元牧听李婧冉默认后,顿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受,怔怔瞧着她,杏眸都湿红。
李婧冉生怕李元牧再说些什么,赶紧举杯道:“今夜月色甚好,这杯酒敬月色。”
言下之意:男人们,喝酒吧,别说话了。
裴宁辞不能碰酒,以茶代酒时还被李元牧见缝插针地嘲讽了句:“祭司大人如今倒是想起自己的身份了啊。”
裴宁辞将杯中茶仰颈饮尽,朝李元牧颔首应道:“自然。”
“纵然沧海桑田,有些事却仍不会改变,包括臣的大祭司身份,也包括......”裴宁辞那双浅金色的眸里含着淡淡的告诫,扫过李婧冉和李元牧,一字一句道:“长公主永远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阿、姊。”
李元牧用身份来压裴宁辞,裴宁辞便用道德来禁锢李元牧。
诚然,裴宁辞身为不可婚嫁的大祭司,永远无法和李婧冉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但李元牧呢?他引以为豪的血脉,同样也是他最大的劣势。
终其一生,李元牧都没法洗刷这个污点——他爱上的,是自己的亲阿姊啊。
骨肉亲情是一辈子的羁绊,同样也是永远都剪不断的事实,是茫然起舞时拴在脚踝的镣铐。
裴宁辞在提醒李元牧:自己没法和李婧冉在一起,难道他就可以吗?
认命吧,她是荒草丛傲然生长的紫鸢尾,无人能凭借爱意私占她。
李婧冉没想到自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能引发裴宁辞和李元牧之间新一轮的对峙,她简直想无奈扶额。
他们俩平时一个冷淡一个傲娇,都不屑于和他人多费口舌,今天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难不成满月会对人体形成副作用,令他们都脾气暴躁?
李婧冉刻意咳了声,唤回两人的注意力:“那......举杯?”
裴宁辞和李元牧分外有默契地压下了两人之间的你争我斗,端起杯盏与李婧冉视线相对,隔空示意。
李元牧虽然年纪小,但他自从幼年被他人算计、灌酒险些丧命后,就开始有意锻炼自己的酒量。
如今这没什么度数的果酒对他而言只是小意思,李元牧单手执杯,分外潇洒地一饮而尽,来不及吞咽的透明酒水顺着他的唇角滑过轻滚的喉结,洇湿湖蓝襟口。
他将银樽倒过来向李婧冉示意,翘起唇道:“寥廓无尘河汉远,水光天影接清芬,敬阿姊与月色。”
裴宁辞雪白的衣袖掩面,轻啜一口清茶,放下茶盏后朝李婧冉淡声道:“长公主千秋万福。”
李婧冉面上微微一笑,只觉方才喝下去的果酒在她体内挥发着,热意升腾,让她颇有几分不自在。
四人之间有短暂的静默,李婧冉指尖下意识撚了下自己的鹤氅,苦思冥想着要如何打破这片静谧又古怪的气氛。
说些什么吧。
说些什么呢?
说些什么啊!!!
李婧冉向来是不擅长找话题的,在现代饭桌上,一直叽叽喳喳的向来是她母亲。
她母亲可以气都不喘地全程数落她父亲,而李婧冉在这种时候只需要“嗯嗯啊啊”地边吃饭,边无条件附和她的母亲。
如今做东的人却是她,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她找话题,可这对不善言辞的李婧冉而言无疑是个很大的挑战。
她沉吟片刻,想了半天后才干巴巴地憋出了句:“你们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吗?”
小黄:「......宿主,不愧是你。」
众人沉默片刻,李婧冉几乎快在这片安静的空气里窒息了。
半晌后,李元牧率先开口,十分捧场地道:“没听过,想听阿姊说。”
裴宁辞瞥了眼李元牧:“愿闻其详。”
李婧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好啊,没听过就好。
她在心中酝酿了下,随后便起了势,颇有一副说书先生的腔调:
“从前有一对善良的夫妇,丈夫叫后羿,妻子叫嫦娥。想当年天上共有十个太阳,烤得百姓们苦不堪言......”
李婧冉的话刚起了个头,便见李元牧扫了眼李婧冉旁边的两个野男人,阴测测地感叹道:“是啊,太阳有一个就够了,多了可不好。”
李婧冉:......
年轻人,联想能力就是好。
她佯装没听见,兀自说下去道:“为了拯救水深火热的苍生,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因此被西王母奖励了一颗长生不老药。”
“出事那天是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一位名为逄蒙的狡诈之徒听说了这个药后,心生歹念,趁后羿不在家欺上门去。那时在家的只有嫦娥一人。身在家中的嫦娥乍听‘扑通’一声巨响,便见这无恶不作的逄蒙一脚踹开了门,一声大呵逼迫嫦娥交出仙丹。嫦娥自是不从,她如何能把这仙丹交给如此歹毒之人?”
李婧冉闲中着色,语调疾徐轻重都把控得很精妙,自认这是在社交压力下超常发挥的一回。
只是奈何她的听众心思并不在故事上,反而被刚上桌的一道药材虾引走了注意力。
药材虾的火候掌控得恰到好处,当归铺在白玉盘上,微粉带壳的虾晶莹地缀在其上,与这梅香落雪之景相得益彰。
裴宁辞犹豫片刻,但还是拿过了李婧冉的碗放到自己面前,准备帮她剥虾。
堂堂祭司平日里只有被他人伺候的份儿,如今却主动侍奉一个女子,若让旁人看见都得大跌眼镜。
李元牧见状,在裴宁辞夹虾时眼疾手快地夹住了同一只虾,冷哼一声道:“裴爱卿不碰荤腥,别因为一只虾破戒。”
裴宁辞也同样不让,嗓音清冷地回应道:“侍奉君主是臣的本分,陛下言重了。倒是陛下身份尊贵,又怎可亲自做这等事?”
故事讲到一半的李婧冉见两人又针尖对上了麦芒,一时感觉头都大了。
可恶,他们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听她讲个故事,然后好好地吃完这顿饭吗!
作为一个难得主动开口给他人讲故事的人,他们这种举动真是令人心寒,哼。
她轻叹了口气,开口道:“本宫......”
谁知李婧冉话都还没说出口,却再次被李元牧打断了。
李元牧瞧着裴宁辞,讥嘲地开口:“侍奉君王?裴爱卿口中的侍奉,指的是哪种?”
李婧冉不死心,再次尝试缓和气氛:“不是,你们......”
“陛下以为呢?”向来眼里不入凡事的裴宁辞此刻也俨然较了真,握着筷子的指尖紧了几分,完全没放过那只虾的意思。
李婧冉:“嘶,其实吧......”
“裴宁辞!”
李元牧这些年已经鲜少被人忤逆了,如今被裴宁辞今日接二连三的挑衅,也怒上了心头。
顾及着李婧冉还坐在这儿,两人都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在那只虾上僵持不下。
裴宁辞和李元牧针锋相对,李婧冉屡次尝试却以失败告终,郁闷之余也为自己那酝酿了很久却夭折的故事感到有些惋惜。
她也懒得管他们了,爱吵吵呗,与她无关。
李婧冉呼出一口气,强行按耐下心头的情绪,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饭。
只是下一刻,李婧冉却看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把一只剥了壳的鲜嫩虾仁放进了她的盘子上。
李婧冉微愣了下,侧眸望去,却见许钰林在下人的服侍下用柠檬汁洗好双手,不慌不忙地接过布衾拭干冷白指尖,示意她们把装着虾壳的盘子收下去。
许钰林回过身,注视着李婧冉,温声询问道:“然后呢?”
李婧冉轻眨了下眼,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许钰林在问什么:“.......嗯?”
许钰林耐心地提醒她道:“你的故事。嫦娥不从,不愿把仙丹交给逄蒙,然后呢?”
亭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小雪,在烛火中飘飘洒洒分外美丽;亭内裴宁辞和李元牧仍在冷声对峙着,声音不响却也不安静。
在这片飘雪喧嚣里,许钰林弯唇朝李婧冉微微一笑,眸光清亮得像盛满了星河。
他的嗓音比拂过湖面的春风更为温柔,轻声对她说:“殿下,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