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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路行且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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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泥地里,笑得直喘气:“这畜生……关键时候还真顶用!没白给它喂那么多草料!”

雨丝渐渐停了,天边裂开道缝,露出点淡淡的虹,像谁在天上挂了条彩色的绸带,把灰蒙蒙的天空染得亮堂起来。土道被泡得软塌塌的,驴蹄子踩上去,“噗嗤”一声陷半寸,留下个圆圆的蹄印,很快又被泥水填满,像大地的印章。

阿禾坐在车板上,裤脚的泥水顺着草秆往下滴,在车板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映出她沾满泥点的脸,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团枯草。可她看着那道虹,却忍不住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她摸出怀里的石头,上面沾了点刚才推车时蹭上的泥,她用袖口擦了擦,露出底下细密的纹路——像极了“破浪号”船底被礁石划的痕,弯弯曲曲,却透着股子韧劲。忽然想起出发前,老李蹲在船坞里给这石头抛光时说的话:“石头能镇路,不管是水路还是旱路,带着它,车轴不晃,脚步不飘。”

阿禾把石头放在车轴边,石头的凉透过木头传过来,让发烫的车轴似乎都安稳了些。她心里默念着“稳些,再稳些”,看车夫牵着驴慢慢往前走,驴蹄子踩在泥里的声音“噗嗤、噗嗤”,像首笨拙的歌,却格外让人安心。

帆布包上的小白花被风吹得轻轻晃,刚才摘花时沾的泥已经干了,在花瓣上留下点浅黄的痕,倒像给花镶了道边,更显精神。阿禾摸出刚才丫蛋给的山楂,又咬了一口,酸意依旧浓烈,却在舌尖慢慢洇出点甜来,像日子里藏着的盼头。

远处的虹越来越亮,把天空染成了七彩的锦缎,阿禾望着那道虹,忽然觉得老李说得对,石头能镇路,可心里的念想,比石头更能让人走得稳——就像这雨后的虹,再泥泞的路,也总有放晴的时候。她把手伸出车外,感受着风里的潮气,心里充满了力量,不管前面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要走下去,走到雁门关,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第九天的日头带着点恹恹的暖,像笼在纱帐里的炭火,看着热乎,落到身上却只剩薄薄一层温意。风里裹着山枣的甜香,混着干燥的土味,吹得人眼皮发沉。驴车轱辘碾过铺满碎石的土路,“咯噔咯噔”的声响里,忽然撞进一片颓圮的青砖灰瓦——是座废弃的戏台,蜷在山坳里,像只褪了毛的老兽,脊梁骨般的横梁在半空支棱着,透着股子萧瑟。

阿禾让车夫停了车,踩着车板跳下来时,鞋跟陷进戏台前的浮土里,没到脚踝。土是松的,混着些干枯的茅草,一拽就能带出大把,像谁把陈年的时光都揉碎了埋在这里。戏台的台基爬满了牵牛花藤,紫的、蓝的,还有几朵白色的,把斑驳的砖缝填得满满当当,倒像是给这破败的老建筑系了条花腰带。最粗的那株藤缠着台柱子往上爬,藤叶间藏着个干瘪的花萼,想来是今夏开过的最后一朵,固执地守着这冷清的地方。

台柱子上的红漆掉得只剩星星点点,露出底下的麻石原色,凑近了看,能瞧见漆皮剥落处藏着的细小花纹,是缠枝莲的样式,花瓣卷着边,莲心处还留着点金粉的残迹,想来当年定是描金绘彩的讲究物件。柱脚堆着些碎砖,砖缝里长着几丛蒲公英,绒毛球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像谁不小心撒了把星星在上面。

“这戏台子,前几年可热闹了。”车夫揣着手站在台口,靴底碾着块碎瓦片,发出“咔嚓”的轻响。他往台上努了努嘴,下巴上的络腮胡沾着点草屑,“看见那横梁没?当年挂着‘凤仪台’三个金字,太阳底下能晃花眼。有个戏班子在这唱了三个月,那唱穆桂英的花旦,嗓子亮得能把云都唱下来,一场《辕门斩子》,台下能扔满银角子,还有些看客扔花生、扔红枣,台板上能积起小半筐。”

阿禾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横梁上果然有块长方形的浅痕,比周围的木头白亮些,想来就是当年挂匾额的地方。木头上还留着四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是固定匾额用的,风吹过环扣,发出“叮铃”的轻响,像谁在哼不成调的戏文。她拾级上台,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老人咳嗽,每一步都踩着时光的碎屑。台面上积着层薄灰,印着几个模糊的脚印,有大有小,不知是哪来的野狗或是迷路的山民留下的,倒给这死寂的戏台添了点活气。

忽然,她的鞋尖踢到个硬物,“咚”的一声闷响。弯腰拾起来一看,是支断了的凤钗。铜制的,钗头是只展翅的凤凰,翅膀张得老大,尾羽分了七岔,只是凤嘴里的红珠早就掉了,留下个小小的凹洞,像只没了眼珠的眼。凤凰的尾羽却还能看出精致的錾刻花纹,层层叠叠,像朵炸开的金菊,最末梢的羽尖还卷着个小圈,想来当年定是极精巧的物件。钗杆断得齐整,想来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断口处已经生了层青绿色的铜锈,摸上去糙糙的,像蒙了层老茧。

阿禾用指尖蹭了蹭钗头的锈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让她想起老李的那只红木匣子。匣子放在“破浪号”的舱底,锁是黄铜的,刻着“平安”二字,钥匙总挂在老李的腰上,随着船身晃悠。匣子里装着他年轻时攒下的戏班物件:有绣着金线的水袖,缎面磨得发亮,金线却依旧闪眼;有磨得发亮的马鞭,竹柄被手汗浸成了深褐色,梢头的红缨褪成了粉白;还有支银质的凤钗,比这只更精巧,钗头镶着点翠,在暗处也泛着幽蓝的光。

“这是当年唱《穆桂英挂帅》时,台下看客扔上来的,说我唱得有股子英气。”老李总爱摩挲着那支银钗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那时候阿禾总缠着他学甩马鞭,老李的手糙得像砂纸,却能把软鞭耍得虎虎生风,“啪”的一声脆响,能惊飞船坞上的麻雀。他教她唱“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唱到“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时,嗓子里像裹着团火,连空气都跟着发烫。有次她学甩鞭,不小心把钗子从匣子上扫了下来,钗尖磕在桌角,掉了块翠羽,老李却没骂她,只捡起来吹了吹灰:“没事,旧物件,磕磕碰碰才更有滋味,就像人,总得受点伤才懂得疼惜。”

“姑娘捡着啥了?”车夫也上了台,看见阿禾手里的凤钗,眼睛亮了亮,往前凑了两步。他的羊皮袄上沾着些草籽,“这是那花旦的吧?她总爱插支铜凤钗,鬓角还别朵红绒花,唱到‘穆桂英我家住山东’时,头一甩,钗子上的红珠能晃出光圈来,台下的叫好声能掀了顶。后来一场大雨,连下了三天三夜,戏台塌了半角,后台的行头都泡了汤,戏班子连夜走了,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

阿禾把凤钗放进帆布包,指尖还留着铜锈的凉意。她走到后台,那里堆着些破锣烂鼓,一面大鼓的鼓皮破了个洞,像只没了眼珠的瞎眼,鼓身蒙着层灰,拍上去“噗噗”地响,没了半点精气神。墙角立着件褪色的戏服,是穆桂英的靠旗,绸面已经脆得像枯叶,风一吹簌簌作响,倒像是谁在低声唱:“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靠旗上的金线褪成了土黄色,却还能看出“帅”字的轮廓,只是被虫蛀了几个小洞,像洒了把星星在上面。

忽然,戏台顶上传来“扑棱”的振翅声,阿禾猛地抬头,看见只灰色的鸽子,正歪着头看她。它站在横梁的裂缝里,羽毛沾着点尘土,显得灰扑扑的,脚爪上系着段红线,线尾还拴着个小竹管,想来是送信的。鸽子的眼珠黑溜溜的,映着台口漏进来的天光,像两颗浸了水的黑玛瑙,转来转去,像是在打量她。

“这鸽子通人性,”车夫凑过来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飞了鸽子,“前儿我看见它给山那边的药铺送信,嘴里叼着的药方子,边角都被口水浸软了,掌柜的照样认得出。听说它是那戏班子留下的,当年花旦总用它传信,现在戏班子走了,它倒成了这一带的信使。”

阿禾朝鸽子伸出手,指尖还捏着点刚才剩下的山楂干,是丫蛋塞给她的,酸劲早就散了,只剩点淡淡的甜。鸽子歪了歪头,忽然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她的帆布包,掠过她的头顶时,一片白色的羽毛飘了下来,落在包上的牡丹刺绣上,像片小雪花。

她想起老李养的那只信鸽,羽毛是瓦灰色的,总爱在他肩膀上拉屎,白花花的一滩,老李却从不生气,只是笑着用袖子擦:“这是鸽子给我盖戳呢,说明我是它信得过的人。”有次鸽子带信回来,翅膀被鹰啄了道口子,老李抱着它蹲在船坞里,用针线给它缝伤口,动作比补船帆时还轻,嘴里念叨着“忍着点,好了还带你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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