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夜宿山栈(1/1)
夜里宿在荒村的客栈,说是客栈,其实就是两间土坯房,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黄土,像生了疮的皮肤。车夫把驴拴在屋檐下,驴槽里的草料带着股霉味,驴嚼了两口就抬起头,鼻孔里“呼哧”喘着气,像是在抱怨。阿禾走进里屋,土炕上铺着层干草,摸上去潮乎乎的,指尖能捏出水来,草叶里还裹着些细碎的麦壳,扎得手心发痒,像刚下过雨的河滩。
“这炕得烧烧,不然半夜能冻醒。”车夫扛着捆柴火进来,柴火上还带着点湿泥,他往灶膛里塞了两把,火星子“噼啪”溅出来,映得他络腮胡上的汗珠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前儿有个秀才住这,没烧炕,后半夜抱着被子蹲在灶门口,跟个猴似的,鼻子冻得通红,还嘴硬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车夫咧着嘴笑,露出颗缺了的门牙,却笑得很实在。
阿禾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柴火,把车夫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演皮影戏。她想起小时候在“破浪号”的船舱里,老李也是这样生火,火苗映着他的脸,把他鬓角的白霜都染成了金的。那时候她总问:“李伯,北方的雪是不是比船上的浪花还白?”老李就往灶膛里添根柴,说:“等你去了就知道,不管是雪还是浪,只要心里有火,就冻不着。”
此刻灶膛里的火“噼啪”地响,阿禾把老李缝的棉袄铺在身下,棉絮被体温焐得慢慢舒展,像朵重新绽放的云。又把怀里的石头压在枕旁,冰凉的石头贴着脸颊,倒驱散了些霉味。油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火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照得墙上映着个又个晃动的影子——有车夫在灶房洗碗的影子,他的胳膊抡得很圆,像在打夯;有老鼠从梁上跑过的影子,快得像道闪电;还有窗外老树枝桠的影子,张牙舞爪的,像要伸进屋里来。
她摸出帆布包里的瓷片包,解开粗布绳,借着油灯的光,看见那半朵牡丹瓷片在昏暗中泛着青幽的光,像沉在水底的月亮。这是当年从江底捞的,老李捧着它说“这船沉了,可花还活着”时,眼里的光比今晚的油灯还亮。阿禾把瓷片贴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撞在瓷片上,“咚咚”的,像在跟远方的人打招呼。
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带着旷野的冷,吹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窜,她赶紧用手护住,指尖被火舌舔了下,微微发疼。这一刻她忽然懂了,老李给她的哪是件棉袄、块石头、半片瓷片,他是把自己的牵挂拆成了无数碎片,让她揣在怀里,扛在肩上,不管走到哪,都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暖——就像这灶膛里的火,哪怕在荒村野店,也能把日子焐得热烘烘的。
阿禾把老李缝的棉袄铺在身下,棉絮被体温焐得渐渐蓬松,像朵被揉皱的云慢慢舒展开来。针脚在昏暗中若隐若现,是老李特有的“十字缝”,他总说这样缝出来的布扎实,经得住扯——就像他给“破浪号”补船帆时,也总用这针法,说“风浪再大,也撕不开这线”。她把脸往棉袄里埋了埋,闻到股淡淡的桐油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暖香,是出发前老李特意铺在船板上晒了三天的,他说“让太阳在棉袄里住几天,冷的时候能往外冒光”。
又把怀里的石头掏出来,压在枕旁。石头被体温焐了大半天,边缘已经带了点温乎气,可贴在脸颊上,依旧透着股子凉丝丝的劲儿,倒把草堆里的霉味驱散了些。这石头的形状像颗被磨圆的牙,是当年卡在“破浪号”船底的那块,老李用铜刀刮了三天才露出本色,此刻摸上去,表面还留着他指腹的纹路,横横竖竖,像张没画完的地图。
油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那钉子锈得厉害,钉帽上结着层绿斑,灯盏是个破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的灯油只剩小半,昏黄的火苗被从墙缝钻进来的风搅得歪歪扭扭,忽明忽暗。墙是土坯的,坑坑洼洼,被火苗一照,映出个又个晃动的影子:有车夫在灶房洗碗的影子,他的胳膊抡得老高,像在捶打什么,影子的手大得离谱,在墙上晃来晃去;有老鼠从梁上跑过的影子,细瘦的身子拖着条长尾巴,“嗖”地窜过,快得像道黑闪电;还有窗外老树枝桠的影子,枝枝杈杈张开来,像只张牙舞爪的鬼,爪子都快伸到炕沿上了。
阿禾把腿蜷起来,用棉袄边角盖住脚。鞋被白天的露水打湿了,脱下来晾在灶门口,此刻能听见鞋帮上的布条“啪嗒啪嗒”往下滴水,滴在烧红的灶膛边上,发出“滋啦”的轻响,像谁在偷偷啃东西。她盯着墙上的影子看,忽然觉得那树影像极了老家船坞旁的老榕树,小时候她总怕那树夜里成精,老李就搬个马扎坐在树下抽烟,说“树精怕烟味,我在这守着,它不敢来”。
刚要睡着,远处突然传来狼嗥。那声音尖得像锥子,“嗷——”地一声划破夜空,在山谷里打着旋儿,把油灯的火苗都震得跳了跳。阿禾猛地坐起来,后背的冷汗瞬间把贴身的布衫溻透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枕边的瓷片包,粗布被捏得发皱,里面的半片牡丹瓷片硌得掌心生疼,指节捏得发白,像要把瓷片嵌进肉里去。
这声音太瘆人了,不像她在海边听过的任何声音——海浪是闷的,风声是吼的,可这狼嗥带着股子野劲,像有把钝刀子在骨头缝里磨。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撞着嗓子眼,炕下的干草被她踢得“簌簌”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钻。
“娘的!”灶房里的车夫骂了句,声音里带着火,接着传来斧头劈柴的声音,“砰!砰!砰!”每一下都劈得很实,木柴断裂的脆响混着斧头砸在石墩上的闷响,在这黑夜里格外清楚,倒像在给她壮胆。
阿禾扒着炕沿往外看,灶房的门没关严,漏出条缝,能看见车夫的影子举着斧头,一下下往木头上砍。火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投下片晃动的亮,像块被风吹动的金布。狼嗥又响了一声,这次远了些,带着点怯意,像是被这劈柴声吓着了。
“别怕,这狼啊,听着凶,其实怕响动。”车夫端着碗热水进来,碗沿豁了个挺大的口,是被斧头磕的,他的手背上沾着点木屑,“我这斧头劈柴的声,能把它们吓跑三里地。”他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灯光里散开,像团小雾。
阿禾接过碗,热水烫得手心发红,她赶紧把手指蜷起来,碗底的热度顺着掌心往胳膊上爬,一直暖到肩膀。她小口抿着水,水带着点土腥味,却热得烫嘴,咽下去时,喉咙里像过了团火,把刚才被狼嗥吓出来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借着灯光,她看见车夫的耳朵上冻出个冻疮,红肿得像颗熟透的樱桃,边缘还泛着点紫,想来是白天赶车时被风吹的。他的手也糙得厉害,指关节上裂着几道口子,沾着点黑泥,像是刚从地里刨过东西。
“大叔也早点睡吧。”阿禾轻声说,把碗往他跟前推了推。
车夫咧嘴笑了,露出颗缺了的门牙,牙床红通通的:“我守着灶膛睡,这火不能灭,不然明天驴都拉不动车。”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去年冬里,有回我在这歇脚,半夜火灭了,早起驴冻得腿直打颤,赶一步挪三寸,活活多走了两个时辰。”
阿禾看着他转身回灶房的背影,他的羊皮袄后襟磨出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被风吹得蓬起来,像朵开败了的蒲公英。灶房里的劈柴声停了,换成了添柴的“沙沙”声,火苗“噼啪”地响得更欢了,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守夜的神。
她重新躺下,把石头往枕边又挪了挪,冰凉的石头贴着太阳穴,让乱跳的心慢慢静下来。狼没再嗥了,只有风刮过窗棂的“呜呜”声,像谁在远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她摸出瓷片包,解开绳结,借着从灶房透过来的微光,看见瓷片上的牡丹花瓣蜷着,像只收了翅的蝶,釉色在暗处泛着青,是当年从沉船里捞出来的,老李说“这船沉了,可花还活着”。
灶房里传来车夫打哈欠的声音,接着是他往灶膛里塞柴的响动,“咔嚓”一声,像是根湿柴被火引燃了。阿禾把棉袄往上拉了拉,盖住耳朵,棉袄里子的棉絮蹭着脸颊,软乎乎的,像小时候老李的胳膊——那时候她总爱趴在他胳膊上睡觉,他的胳膊上全是老茧,却比任何枕头都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听见灶房里传来车夫的鼾声,粗重得像头老黄牛,和着灶膛里火苗的“噼啪”声,倒像支奇怪的催眠曲。墙上的影子安静了,树影不再张牙舞爪,老鼠也不知跑哪去了,只有车夫洗碗的影子还留在墙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阿禾把石头攥在手里,瓷片贴在胸口,在两种温度的包裹下,眼皮越来越沉。她忽然觉得,这荒村的土炕也没那么难睡,就像小时候在“破浪号”的船舱里,只要老李在船尾抽烟,再大的浪她都能睡安稳——原来让人踏实的从不是地方,是身边那个愿意为你守着灯火的人。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车夫的鼾声还在响,风还在窗外唱着歌。阿禾的呼吸渐渐匀了,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她梦见老李坐在船坞里,正给她补那双磨破了的鞋,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