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南宋光宗 赵惇(2/2)
这事成了我心里的疙瘩。打那以后,我这身子骨越发不济,夜里总梦见黄贵妃在梅林里冲我招手,走近了又变成满脸是血的冤鬼。太医开的安神汤越喝越多,有天我在朝会上突然发了癔症,指着枢密使周必大说他是勾魂的无常。满朝文武跪了一地,凤娘从后头转出来打圆场:"官家这是忧心国事,夜不能寐。"她搀我回福宁殿时,我闻见她袖口有股腥甜味。
要说最让我寒心的,还是我爹。自打退居重华宫当太上皇,他倒真成了甩手掌柜。有回我犯头风请他去南郊代祭,他让内侍回话说"天子当亲力亲为"。那天我在圜丘坛上被冷风吹得直打摆子,香灰迷了眼,恍惚看见我爹站在二十七级台阶底下冷笑。回来我就发了高热,说胡话说要拆了重华宫的瓦当。凤娘趁机把重华宫的用度减了三成,气得我爹在朝会上当众摔了茶盏。
绍熙三年重阳节,我这病闹得蹊跷。早起还能喝下半碗梗米粥,到晌午突然浑身起红疹,痒得抓心挠肝。太医说是风邪入体,可喝了几副药都不见好。凤娘从宫外请来个巫医,那老婆子绕着我的床跳大神,最后说是我爹的重华宫风水冲了紫微星。这话传出去,第二天就有言官上折子骂皇后干政。我在病榻上抖着手批"留中不发",朱砂笔在折子上拖出条血痕似的红道子。
这年冬天,我跟亲爹彻底撕破了脸。腊月二十三祭灶,按例该由太上皇主祭。我在重华宫门口等到日头西斜,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里头出来个小黄门,缩着脖子说:"太上皇说了,如今官家才是真龙天子。"我气得浑身打颤,回宫就把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给砸了。凤娘趁机把重华宫的炭火份例全换成烟煤,我爹的咳喘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根。
要说我这病,七分是真,三分怕是叫人生生吓出来的。绍熙四年开春,我在延和殿召见成都路转运使,正说着茶马互市的事,突然看见殿梁上盘着条碗口粗的青蛇。我指着房梁尖叫,满屋子人抬头却说什么都没有。自那以后,我见着弯东西就犯怵,连大臣们腰间玉带都不敢细看。凤娘说这是冲撞了太岁,把寝殿里所有带纹样的帐幔全换成素白纱。
最要命的是我开始怕见人。听见脚步声就疑心是来逼宫的,闻到药味总觉得有人下毒。有回四弟赵抦来请安,我瞅着他袍角上的蟒纹,突然抄起砚台砸过去。凤娘趁机把皇城司的禁军换了个遍,连每日递膳的太监都得让她宫里的嬷嬷验过身。
捱到绍熙五年,我这身子已经破败得像件打满补丁的旧袍子。正月十五上元节,本该去宣德楼与民同乐,我却缩在福宁殿的罗汉床上发抖。外头灯火映得窗户纸发红,我恍惚听见十五岁那年宫墙外的鞭炮声。凤娘端着药碗进来,黑黢黢的药汤里沉着我的倒影。我忽然抓住她手腕问:"当年二哥真是病死的?"她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磕在碗沿上,当啷一声响。
绍熙五年二月二龙抬头,我这真龙天子的日子算是到头了。那日天刚擦黑,凤娘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闯进福宁殿。我正缩在炕上看《黄庭经》,听见金步摇哗啦啦响,抬头就见她嘴角噙着冷笑:"官家这病总不见好,不如让嘉王帮着分忧?"我手里的经书啪嗒掉在炕桌上,溅起的烛油烫得手背发红。
三天后,我那儿子赵扩跪在殿外哭得震天响。这孩子二十出头,长得像他娘,细眉细眼透着股怯。凤娘把退位诏书摊在我面前,我盯着上头"倦勤"俩字直发愣。朱砂笔杆子咬在牙关里咯咯响,最后那笔捺拖得老长,倒像条淌血的伤口。
搬进泰安宫那天下着鹅毛雪。说是宫,其实就是孝宗皇帝当年养老的破院子。檐角的铜铃早就锈死了,风一刮就掉渣。我裹着狐裘坐在凉亭里,看宫人们往廊下搬药炉子。凤娘自打成了太后,再没踏进这院子半步。倒是赵扩每月初一来请安,跪在青石板上说些"国泰民安"的片儿汤话。我闻着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犯恶心,总让他把熏香去了再来。
庆元元年开春,我这眼睛开始起雾。看人像是隔着层油纸,倒把耳朵练灵光了。夜里常听见重华宫方向传来咳嗽声,一声声砸在窗棂上。有天我拄着拐摸到西墙根,扒着砖缝喊"爹爹",守门的老太监直摇头:"太上皇去岁腊月就薨了。"我顺着墙根滑坐在地上,抓了把泥往嘴里塞,咸得发苦。
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夏天要穿夹袄,冬天得裹三层棉被。太医开的药方子越来越怪,去年用童便做药引,今年竟要取守宫砂入药。我趁宫人不备,把药汤全浇在墙角野菊花根上。那花儿倒开得泼辣,金灿灿一片压过宫墙。
庆元三年重阳节,赵扩送来筐茱萸。我抓了把在手里揉搓,忽然想起四十岁那年秋猎,黄贵妃在马上给我插茱萸的模样。红果子从指缝里漏下去,滚到炭盆里噼啪炸响。当夜发起高烧,恍惚见着祖父坐在龙椅上批折子,我爹在底下替他研墨。我想凑近了看,龙案上的烛火突然变成凤娘血红的指甲盖,吓得我打翻了药碗。
最清醒那日是个阴天。我让老太监把铜镜擦亮,镜子里的人两颊凹陷,白发里爬满虱子。伸手摸枕边的《资治通鉴》,书页早叫蠹虫啃成了筛子。突然记起十五岁那年,二哥背完书冲我得意地笑,嘴角还沾着午膳的饭粒子。如今这书还在,人却都成了灰。
庆元六年八月十七,我这辈子头回看清了月亮。那晚月色亮得邪乎,把窗纸照得雪洞似的。我数着更漏等寅时三刻——当年我爹就是这时辰唤我们兄弟起床念书的。喉咙突然发甜,咳出来的血沫子在白褥子上开出红梅。守夜的小太监吓得打翻铜盆,我攥着被角想笑:终于不用喝那劳什子苦药汤了。
最后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时,我听见凤娘在骂人。她骂太医废物,骂赵扩不孝,骂着骂着声音就远了。眼前飘过许多旧光影:暖阁里接生婆子的蓝布衫,文德殿的朱砂笔,梅树下火红的狐裘,还有黄贵妃冻得通红的手指头。最后定格在重华宫青石阶上那滩血,原来是我爹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