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章 乡音(2/2)
“哎呦!运气不赖!果然是个漏网的长毛!”
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
火把点亮了,一只粗糙的手揪住他脑后湿漉漉、纠缠的长发,用力向前一拽,迫使他脖颈完全暴露。
那人就着火把光仔细看了看,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头发没剃!是正桩货色!这是给弟兄们送军功来了嘿!”
旁边立刻有人应和,“呛啷”一声,拔刀出鞘。
陈思伯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求生本能压过一切,他嘶声求饶:
“军爷你家!我就是个裹董进来的平头百姓,莫把我当长毛兵搞喂,饶命啊作孽!”
生死关头,他带着哭腔,下意识喊出家乡的汉口土话,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按着他的兵勇们哄笑起来,手上力道更重。
“长毛崽子都会说自己是百姓!”
“屁话!百姓留这长毛头发?”
“别跟他啰嗦,赶紧的,一刀了事,拿着脑袋去领赏钱才是正经!”
那持刀的兵勇似乎不耐烦,手腕动了动,举起了刀。
陈思伯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一瞬,他想起了生死未卜的父亲,想起了留在家乡的母亲和妹妹。
妈妈,孩儿无能,不光没找到父亲,还不能回来给你尽孝了!
陈思伯心如死灰,闭目待死。
就在此时。
“住手。”
一声不高、但颇为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习惯性的命令口吻。
兵丁们动作齐齐一顿。压在陈思伯身上的力道稍松了些。
那持刀的兵勇不满地嘟囔一句,但刀没再往下砍。
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一双沾着泥的旧朝官靴,停在陈思伯脸前。
那些兵勇松开了陈思伯。
他挣扎着坐起,抬起眼皮,逆着火光,看到一张三十七八岁男人的脸。
面皮白净,眉目疏朗,穿着件士人常见的深色棉布长衫。
虽沾了尘土,料子和裁剪,却比按着他的这些兵勇齐整得多。
这人没看兵勇,只低头打量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陈思伯,眉头微蹙。
片刻,他开口问道:
“你叫么名字啊?屋里住哪里在咧?”
竟也是汉口腔调!
虽不像陈思伯那般土味十足,带着点读书人的修饰,但那口音,是抹不掉的。
陈思伯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脸上泥污,拼命以头触地,咚咚作响:
“大人!大人开恩!小的叫陈思伯,家住汉口马池村那边!”
“我屋里老倌叫陈茂才,早先在汉口龙王庙码头边上,开过一间‘陈家医馆’!是正经行医人家!大人明鉴啊!”
那士人闻言,眉头动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
“陈家医馆?”他沉吟着,
“码头那块……倒像是有间老医馆,门脸不大,招牌黑底金字是不是?”
他像在确认细节。
陈思伯忙不迭点头,眼泪混着泥土流下来:
“是是是!黑底金字,‘陈氏医馆’四个字!老倌给人接骨正筋,街坊都晓得!”
那士人“嗯”了一声,目光仍在陈思伯脸上停留,继续用家乡话问:
“你老倌是陈大夫?那何解又跑克当长毛了咧?作孽哦?”
这声汉口乡音的“作孽”,混杂着责备与叹息。
但这一问,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思伯心里那扇锁了太久、积压了太多苦难的门。
离家五六年,自身历经生死血火,父亲踪影全无,是死是活不知。
留在家中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是饱是饥不晓。
自己像一片飘萍,被时代的洪流裹挟,从江城到江南,见过太多血腥与死亡,今日更是接连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转。
恐惧、委屈、孤独、绝望、对家人的思念……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声熟悉的乡音彻底引爆。
他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泥地上,像个走丢多年、寻不到归途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嘶哑悲切,浑身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