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般配(2/2)
“承炩,你终于醒了。”他开口的那一瞬间,一行细润的泪自他的眼角蜿蜒而下,他似察觉不到一般,扬唇痴痴地笑。
她没有如自己想象的一样,见了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孔就霎时心绪安宁。她的心仍旧犹如战鼓疾擂,砰砰然像要撞破胸腔。进忠蜷跪的身影落在似明似灭的黯淡烛晕里,被酽酽夜色砌在离她似远似近而不真切的一尺之遥。他又开始像一抹绚丽的影子,是自己悠长乏味的人生里只可一触即离的炽灼光焰。
这场梦似不可退落的潮水,一道道支离破碎的场面在她脑中轮番映现。她开始无法自抑地扑腾手脚、倾掀枕被,以发泄心中诉无可诉的苦痛。这一番动作之下,仅是片刻工夫,她本已虚汗淋漓的身躯就支撑不住了。她眩晕着要往边上栽,可发泄未完,她无章法的挥打挣动仍没有结束。
“好了好了,不要再这样了。”他怕公主在噩梦的困扰之下必要靠此举来宣泄出愤懑,所以强忍着焦灼怔怔地望着没去制止。而如今她的双拳险些要撞至床的牙板上,他半瞬都等不得了,伸手欲去抓握她的腕子。
只是还未触碰到她,他就改了主意。他扭身去帮她抵挡床板,让她每一下的捶打都落到了他自己的臂膀和掌心。
“好了,承炩,你…”他作了许久的心理斗争,终究还是没敢问出她梦见了什么。若她梦中所见只是那一夜寿康宫里的熊熊烈火,那他无可否认的是会万般地庆幸,但同时也必会唾骂自己无耻到了极点,竟会以她的创伤为喜。
他能感受到她在自己的掩拢下收了些力气,但总有一两下因疏漏而捶中了他。臂骨的酸痛竟使他无端地舒快,就仿佛受到她的责打能抵消一部分他的罪孽一般。
公主渐渐止了动作,枯坐在褥子上,一双泪痕往下蔓延的空洞啼眼滞缓着向他望去。他的双臂依旧振展,将她的上半身虚掩入自己的怀抱里。
半晌过去,久得他几度踌躇欲言,终究都敛了口。她不肯说,自己就不该主动问的,他冷静下来后并非惧怕得来的是那最坏的结果,而是实在不愿以言辞引着她再往骇然的梦魇里去一遭。
“进忠,我还是与你分开吧,我们…我们不般配。”她以为自己沉心作足了准备,可才唤出他的名字,她就忍不住开始哽咽。
“为什么?”一记暴烈的霆霓?劈下,满目皆飞火天闪,令他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他的四肢百骸皆颤栗不止,勉强了许久才翕动着嘴唇喃喃问出了这三个字。
他隔着眼中滂沱的雨帘,努力想要辨清她的神态,又或可更直白地称之为——她的身份和年岁。可仅是一瞬,他就下意识地想要抱头鼠窜了,他怕看到的唯有她眼里无尽的恨意。
她掩面痛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在他的衣摆上。他根本无法抉择,还是本能地一把搂住了她,手掌抚过她的脊背,又将她温热的身躯紧紧拥在了怀里,他开始隐约感觉到她的颤抖在渐趋平缓。
她仅穿着极单薄的寝衣,却与他肮脏的身躯无比紧密地相贴。照理说他的举动龌龊到了自己都良心难安的地步,可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宁可被几年甚至只是几月后的她碎尸万段,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在无边无垠的泪海里。
不必再看她的眼眸,他也知她还是“她”了。待她的抽泣声止,他微笑着松开她的身子,左右一顾不见有绢帕可用,他便以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她额角的汗水和几乎沾染满面的泪痕。
“因为…因为我有一处无论如何都与你不般配,你先不要急着反驳我,”感受到进忠的袍袖轻拂和他呼出的丝缕温热气息,她怔忪地凝望着他的泪流不止的笑颜沉默少顷,改而环抱住他啜泣道:“怎么又笑又哭的…你这副样子,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执着地笃定公主再一次寻出了他全然虚假的优点,与她自己的言行对比后越发地卑微到了尘埃里。他本想待她起了头就开始强辩,可不料她未按常理出言,他反倒愣住了。
“因为我只爱慕你一人,而且我与你如今已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听到你忽然试图把我推拒到千里之外,这比我梦中所闻的‘一拍两散’更让我凄惶、哀恸,奴才实在克制不了…请恕奴才死罪。”他明知她是听不懂自己的暗语的,但还是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提及那个触之便极度神伤的词,他一刹那脑中绷着的弦又断裂了一般,挣开她的双手狼狈地伏身以避她的灼灼目光。
他在心神紊乱之下本能的谦称给了嬿婉错解,她本就强忍着哀切心如刀绞,闻此更是受不住,她缩身退避到床的最里侧,狠下心一股脑儿地倾倒苦闷:“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你先前幻觉中那般纯真俏皮的女子,也不仅是你最大程度能设想出的秉性暗藏刁钻狡黠而已。我做过恶事,亲手戕害过无辜者的性命,夜夜都被枉死者紧缠不放追魂索命!你与我不同,你理解不了这种因手上沾了血而夜不能寐的滋味,你再苦口婆心地劝解开导我寿康宫的人全有罪也改变不了我就是亲手杀死了两个意外旁观到我烧死人的宫女的事实!你与我在一起,就是与噩梦缠身随时会发狂的刽子手纠缠不清,这对你百害而无一利,更是让我日益增长对你的歉疚,我们还是分开为好!”
她的身躯微澜起伏,沉闷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多日以来压抑积聚的各种情绪终是有了一道撕裂倾泻的口子。他跪在被褥上向她挪膝而去,却见她侧首倒向了墙面,说什么也不肯再转回来。
“别吊死在我这里了,你会有更好的前程,还会有更情投意合可长相厮守的伴侣!”他的低声安抚全被她以此般激烈的言辞顶了回去。
此情此景他确认自己从未经历过,但却无端地熟悉,像在梦中所见一样。只是他顾不得再去细思了,公主方才那一席话已让他可悲地想到自己彻头彻尾就是个混蛋,上回分明已带到这个话题了,可偏偏绕过了这两个很显然是直接死于她手下的宫女,硬要冠冕堂皇地替她辩称寿康宫所有人皆有罪,这起到的无疑是反作用。
“承炩,你冷静点儿,听我说一句…就一句好不好?”他没有再去强行安慰她,只待她渐渐止了颤抖和挣扎,缄默无声地流起了眼泪,这才试探性地轻轻一问。
等待他的几乎是足足半刻钟的寂静,他竭力耐心地等待,不知不觉手脚皆麻软得像糊裹上去的纸壳,内里一颗脆弱而麻痹的心也渐渐失去了生气。
“说吧。”她哑着声音吐出两个字,揭下了掩去半张面孔的薄被,对他惨淡地一扬嘴角,怎么看都不像是笑。
“你口口声声说你残害无辜、罪无可恕,所以才与我无法相配,”成败在此一举,他以手肘撑着枕席,整个身躯以略显扭曲的姿势盘绕在她身边,二人的心跳皆隆隆作响,似天鼓交战,他忽而嗤地一笑:“可你不曾知道,我作的恶不比你少。”
她的双眸似晶莹的琉璃珠,眨动一下便滚下一颗清澈的泪。他赶紧以袖去拂,片刻后觉着袖边过于湿润而不可再拭,遂又改为用手。指尖、指缝甚至手心都一一触到了她温热的泪水,他慌乱地要换一只手,却因肘部酸麻而不小心匍到了她身侧的褥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