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进忠宁可挨顿打(2/2)
“你应该能料到,我一开始相当震惊、愤怒,甚至一心想着就是你出尔反尔纵容承炩闹出的事端。但后来我静了心,反而越想越觉不合情理了,毕竟我实在不信你会毫不表态也不参与,就任她一人领着春婵去胡作非为。”慈文顿了顿,目光在他的眉眼间扫视而过,接着道:“我去觐见了皇上,看到你青着眼圈浑身虚疲地立在角落里,这全然证实了我后一个猜想——你不是不知情就是没料到事儿会闹得这样大,否则没办法解释为何你事前气定神闲,又在事后或奔走操劳或焦躁难安得成了这副样子。”
慈文猜测的大方向千真万确,他无法再自辩了,本想尽可能含糊搪塞,却被其示意了噤声:“我只是思忖之后不吐不快而已,但事实究竟如何,其实也无需再细论了,毕竟无论是瞒我还是诉真,你心里都不会太安宁,我若揪着你不放更会给你无形的重压,反过来我也是良心难安。我在反思之后再也没了一丝一毫责怪你的念头,而且就算是我最愤然的那一刻,我恼的也只是你作为她最亲近也是最爱她的人之一,怎就不懂转圜非要挑唆她、要步我的后尘去给她再造一个任性妄为的坏榜样呢?”
慈文没有言明,但他霎时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话里话外表达的都是从没有把他当作唆使主子行恶的刁奴来看。他的不作为让公主闹出如是风波,可她仍待自己一如亲近的小辈。他开始无端地联想到伊姑姑,甚至是与他年岁相仿的喜禄,这些人都对自己施以极大的善意,可他一个多活一世的腌臜老阉人怎配。
“我…”他想说自己与公主各有难处,但此言显得像狡辩一般,他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成了一句:“我很抱歉。”
他开始真正难堪得垂眸低首不敢目视慈文,心一下一下跳得虽不算快,但极沉极响。他感到自己的魂魄像被抽离了一瞬,又猛然落回来。这许是他头一次在除去面对公主以外的情形下如此慌乱无措地羞愧不敢言,且不掺分毫演绎的水分。
“我想了许多,不寻个时间与你说开的话我也挺难受的,如今恰好是个机会,所以我就直言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慈文一语使他越发心慌惴惴,迫使自己抬眼向她看去,只见她一如既往地满目和善,甚至语气都是在他商量:“那就当作说过即丢过了,可以么?若有下回,你们再多交流一番,谋划得更仔细些,真闹开了也更有能力去收拾是不是?”
“是…我会注意的。”他喉间有些哽咽,又觉在慈文面前如此不仅不敬还会使她多心,遂悄然深呼吸了两次让自己的心情尽可能平复。
真的,这比一顿责打还要令他受不住,他感到自己那颗肮脏不堪的心落入了本不该令其置身的洁净云絮间。
春婵想着公主近日一直少眠多梦,实在是睡不着,便蹑手蹑脚起了身,打算再去陪伴她一会儿。
堂内并无点燃的灯烛,春婵误以为主子早已睡下,也未太在意,径直走进了公主的卧房。
公主睡相安稳,春婵立在床边看着,暂且松下了一口气。
在一片天旋地转之间,嬿婉隐隐感到自己坠落在了金碧辉煌的养心殿内。她伏趴在地,却本能地昂首往宝座上的帝王望去,入目的是那张她不甚熟悉却已分外厌恶的面孔。
落在那座癫狂的紫禁城中,总好过困锁在漫天的火海里被两名宫女逼问为何害死她们,她木然地望着前方,除去皇帝还有太后和妃子等人,他们皆凶神恶煞地瞪视着自己。
“你恶事做尽,害了多少无辜的人,自己还清楚吗!自己都不记得了吧?自己回头看看,好好数数吧!”太后的嘴一开一合,似一口能将她吞没的无底黑洞。她惊惧万分地四顾着,一串绣字的经幡霎时围困在中央。
那两名宫女模糊而扭曲的面容晃现在眼前,二人皆大张着口,似在竭力呼吸,大火将她们从脚至首地烧起来。她们挣动了片刻后就化成了通身焦黑而长舌脱出的厉鬼,呼嚎着向她猛扑。
她骇得浑身发颤,四肢都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挪动不了半寸,她无力将头埋下去以躲避厉鬼的撕咬。
面前一阵阴风刮过,二鬼消弭无踪,她僵直地略微抬首,却一眼瞥得弃置于地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她胆颤心惊得只想蜷缩起身子尽力避远,挣扎间恍惚见得经幡上无数个她看不清的字眼密密匝匝地盘旋着朝她袭来,她想失声尖叫却似被扼住了咽喉,根本叫不出声。
一个清晰无比的名字犹如利刃一般映入她的眼中,她的瞳孔瞬时放大到极限,泪水似跳狂霖暴雨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
自己害了十数个无辜的人,包括那两名葬身火海的宫女,她并非悔恨,只是畏惧随之而来的惩处,畏惧得口不能言、无以辩解。唯独那个名字,不可能,也绝不可以。
宝座上的皇帝连同一旁的太后、妃子还在说些什么,似斥责也似讥讽,但她一句都听不清了,盘踞在她脑中的仅是那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问题,她怎就害死了自己此生最心悦的郎君。
是了,自己凭着肆意妄为的私念不计后果地烧宫、杀人,虽说这是你死我活的关头,但所害之人的的确确是无辜的宫女。自己这般残暴的本性迟早会再次显露,他迟早会有替自己掩不尽罪证的那一日,长此以往就有可能害了他的性命。
她的眼泪砸在身前的地砖上,聚成了一条蜿蜒的溪流。又是一阵眩晕席卷,她坠回了漫天的火海里,热浪扑卷在她的身上,很快便幻化成了那两张挥之不散的狞厉面孔,方才太后的怒言似紧箍咒般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她耳畔。
害死无辜,自己害死了无辜…烈火将她的身躯吞没,她挣命似的翻滚着,万念俱灰地想到自己的双手沾上了洗不掉的鲜血,哪怕他再能接受,终究也改变不了自己与他不堪配的事实,这应该是最能与他分开的借口了。
“我前日见你忙着在与其他宫室的首领太监交谈有关防火器具的事宜,但没有上前打扰,是皇上命你去督促他们备东西的吧?”慈文稍一思量后问了进忠。
想来慈文是真的很关心自己,他一五一十地答道:“是,阖宫上下都要排查一番,如有缺漏全要添好,皇上的意思是不能再有这类因走水而死伤一片的事发生了。”
“紫禁城内边边角角全由你一个人负责?”慈文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他笃定道:“是的,全总管要协助查案,剩余的人里头皇上相对来说应是更放心我一些吧。”
“我在景仁宫听皇后说过皇上派了全公公去查始作俑者,他资历老、见识多,听着很合情理。可是前日见了你在做这件琐碎的差事,其实我是有些疑虑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慈文的目光垂下去沉吟了须臾,复而抬起与他平视,轻轻一言却犹似惊雷:“这种事理应让内务府出几个人来做才更高效,结果皇上偏偏指名让你去,是否有暗示你借机查一查寿康宫失火缘由的可能性呢?”
他错愕的神色揭示了他的确从未考虑过这个层面,慈文又补充道:“因为你是百分之百地确知这场火就是承炩放的,所以你全部的心思都盯在如何帮她遮掩上,可能不太容易听得出皇上下令时的话外音,但我站在旁观的角度看,就莫名觉着不对。皇上又不知到了你手里一定是死死瞒住,他现如今认为全公公查不出,可金口玉言不便反悔,就拐弯抹角地把你也加上,你万一真查了个水落石出他就舒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