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缠梦(2/2)
她冲出了暖阁,踏入的却是一片只栽种了无数凌霄花的荒地。身上的火早已消失殆尽,她战战兢兢地行走着,很快便撞入了霍然出现的侍卫怀里。
这时的侍卫不再面貌狰狞,一张寻常的面孔上笑容极为灿烂,还伸手急欲与她相牵。
“不要碰我!”被戒指紧缚过的手指本就痛得刺心,加之触及侍卫阴冷粗粝的皮肤,激起了她最大程度的惊惧。她甩开那只手狂躁地尖叫着夺路而逃,巨颰卷搅着瓢泼大雨呼啸而下,沉闷地撞击到干坼?的土地上,也冷漠地撕开了她狂乱到了极致的心绪。
“进忠!进忠!”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在睡梦中如此大喊,但侍卫的影子无处不在,她怎么跑也甩不脱,最终撞倒了在一丛开得最炽烈的凌霄下。而暴雨恰好冲开了枝蔓底部龟裂的地面,露出了一具嶙峋的枯骨,她根本无法自抑地开始了失声尖叫。
公主的神情是在一刹那间转变的,他亲眼目睹了她的面容由原本恬静忽而变得扭曲,她口中喃喃地念着他听不清的呓语,额首不断地渗出汗水,手剧烈地摆动着似要抓握住什么。
他登时心慌神乱,冲上去正要牵住她的手,就见得了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诡异一幕。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作蜷曲状向前捅,像要刺穿看不见的邪祟。他搜遍了两世的记忆都没能认出她这样的动作是在做何事,便不得不把事由往余常在身上去思量。
莫非她是在睡梦中复原了一遍她自己与余常在的交锋,他来不及再细思,就见她收了那两根手指,顷刻间泪如雨下,却又隐隐扬唇绽着笑,双手双脚都挣动着像在与梦中的鬼祟殊死搏斗。
他知道梦魇者不能随意唤醒,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陷在卒魔里无法自拔。他以自己袖子覆在她的额角上替她擦汗,又贴近她耳畔预备着低声唤她的名字。
“不要碰我!”这回他千真万确地听清了她的呓语,就算是在如今与她的这般关系之下,他也不由得一愣,旋即不可避免地还是联想到了她与余常在二人可能不为他知的打斗所带给她的灭顶性的恐惧。
纵火一事极严重地困缚住了他的思绪,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她可能是梦回了熊熊火势下几乎逃不出的寿康宫,亦或是更可怖,因她的道德标准实则太高而梦到了寿康宫中被波及的死者向她追魂索命。
若她的梦如此凶险,他还真不敢逞能令她迅疾醒来。他的冷汗挂满了额头,后背也几乎湿透,勉强以臂膀揽过她的肩背,将她平缓地抱入怀中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去轻举妄动了。
她瑟瑟地颤抖着,忽然间大声唤他的名字,使他惊得几乎要脚软。也正当此刻,她竟自己睁开了满是泪水的双眼,似愣怔般与他对望了一瞬后霎时哽咽着扑入了他的怀里。
噩梦的最后一息,自己落入了一片柔软和煦的暖意中,侍卫和凌霄花皆消失不见,唯有那具破败枯槁的骸骨还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让她无法忽视。她正要去细观时,梦就戛然而止了,睁眼入目的即是她最想见的人。
“火、一场大火…凌霄花…还有尸骨。”进忠温热的身躯给了她极大程度的安抚,但她仍是语无伦次,惊惧得像一颗险险欲坠的清泪。而她真正的泪水已逐渐干涸,她强撑起厚重而生疼的眼皮抬眸望向进忠的面孔,混沌间竟觉得在他眼底的波澜中看到了梦中那一缸澄澈却又溅落破碎得四分五裂的水。
多半就是进忠提了侍卫赵九霄,以至引来了自己梦魇中一直存在着的不速之客,她竭力想开玩笑责骂进忠一通,但却怎么也做不到。他望着自己在梦魇里挣扎,都已急得面色煞白抖如筛糠了,她看在眼里疼惜在心里。她张了张口,无声地惨淡一笑,紧接着再度埋在他的怀里,安然谛听他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心跳。
直觉告诉他,公主梦见的尸骨就是自己,而非所谓的寿康宫死者,因为火情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凌霄花上。但他不敢问,甚至都不敢面对,只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模棱两可地安抚道:“都过去了,不要再多想了,分明就是本该去死的人,你为此忧思甚重反倒是着了对方的道。”
“我梦里的凌霄花都红得像火一样,可见我满脑子都是那场火,”她哑着声音低语着,片刻的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了如往常一样瞒下噩梦的细节,只哀叹道:“罢了,不提这些了,我还梦到暖阁里挂满了喜红色的帷幔,我还以为自己能在梦里与你成婚呢。”
“所以…我没有潜入你的美梦?”他心襟一漾,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思路问。
“也不是…”她说不清,但更多的是不愿说,她怔怔地望着进忠平静道:“但我体会到了要嫁与厌恶之人的感受,从躯体到魂魄都是火烧火燎般难忍的疼痛。哪怕他作出一表人才的样子,我也会因深知他的雕心雁爪而暴躁到不能多看他一眼,宁可与孤坟野冢里的尸骨为伴都不甘愿与其共处。”
犹似一把钝刀缓缓剖开他肮脏的心腔,又一寸寸地深入,刺得他鲜血淋漓。他不再把“尸骨”往自己身上琢磨,只轻柔地拥抱着她,尽可能面不改色地温声道:“我知道,因为你太想挣脱这场无法忍受的困局了,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唤了我。”
“不是,”她的眼里又有了些许泪意,似辩白又似坦述道:“我怕自己养成了在做噩梦时唤你名字的习惯,总有一日会碰上留宿的皇阿玛。”
“是,谨慎些为好。”目光触及悬挂在她腮边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泪和眸中不断凝集又不断溢出的水纹,他本能地递上袖子为她再次擦拭,又想以搪塞结束这番她浑然不知他却痛彻心扉的对话。
“还有…”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进忠的措辞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意,干脆抓握住了他拂在自己面上的衣袖移开几寸,盯着他的眼睛据理力争:“我根本不是因为想抵抗未来可能面对的婚姻之苦,才拿你当作青春年少时的倾慕对象,以至想要带着美好的回忆怀念终生的。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本身,我觉得你不论哪处都完全符合我对意中人的所有遐想,所以对你才会是这种又敬又爱、还生怕你不肯接受的心态。”
“你先前不是问过我在纸鸢宴上是否有心仪的公子么?我如今推翻那时的结论,重新与你说一遍我最发自内心的感受。”她将进忠的双手牢牢地攥住,直起腰板坐着,几乎瞪视着他,浑身皆因剧烈波动的情绪而有些颤栗。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放缓了语调道:“倘若我从没有见过你,那嫁与宴上所见的任一公子就会有琴瑟和鸣、平淡无奇、鸡飞狗跳这类的区别。但我既然见过世无其二的你,还与你点点滴滴地相处了这么久,再让我去嫁与他们的话,我就只会怨恼、憎厌甚至是无比的愤恨,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自己怎能捅出这般天大的娄子,他欲哭无泪也欲笑无声。尽管早已料到了她现时对自己执着得好似扑火的飞蛾,但真正当此言从她口中镇定诉出时,他仍旧怎么也接受不了,只一味惘然地望着她。
“嗯…也可能是本宫恶心他,别怕,不是对你的那种恶心。”自己还是吓着进忠了,她虽一吐为快,但事后免不了越想越后悔。手足无措间,她死马当活马医地对他开起了玩笑,抹干了泪水佯装着一副又是鄙夷瞥目又是抿唇窃笑的模样,希望以神情的狡黠灵动掩去方才一瞬失态所带来的后果。
他从她泛着红晕的面颊猜出了她现今的心绪,很默契、亦或说很如她所愿地轻飘飘揭过,微笑着调侃道:“那自然不可能是同一种恶心嘛,我心里有数得很,你就别画蛇添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