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5章 一三四三章 水泊薪火(1/2)
天眷元年六月十五,子时刚过,邳州东南一处废弃的河汊码头,水汽裹着芦苇与淤泥特有的腥气,在闷热的夏夜里弥漫。几条加装了消音棹橹的快船泊在岸边,船身吃水颇深,压舱的不是沙石,而是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箱。
阮恩第一个跳下船头,赤脚踩进没踝的浅水泥泞里,无声无息。他脸上那道自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疤痕,在稀疏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亮。他没披甲,只一身紧束的深色水靠,腰间缠着浸过桐油的牛皮索,插着两柄分水蛾眉刺。五十多岁的人了,动作却依旧像条滑不溜手的黑鱼。
「都下船,轻点。」他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沙砾摩擦。
朱彤、李进义、吴加亮、花荣相继下船。朱彤捋了捋花白长髯,环视周遭。眼前不再是记忆里汴泗交汇处的坦荡平原,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在夜色中泛着诡异微光的沼泽水域。芦苇丛生,高过人头,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令人不安的声响。远处,隐约可见几处半淹在水中的屋顶和树梢,像沉没巨兽露出的残骸。
「这就是……微山湖?」李进义低声问,手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这位昔日的玉麒麟,即便在临沂大营里训了多年新式龙骑兵,重回这危机四伏的敌后之地,肌肉记忆瞬间苏醒。
「六年前杜充那狗官扒了黄河口,水灌千里。」阮恩目光如同钉子,钉在黑暗深处,「泗水、汴水、老汴渠,全乱了套,淹了多少庄子、田地,数不清。水退不下去,淤在这儿,就成了这片新沼子。」他顿了顿,「金狗搞迁界禁海,东边到海州一线封得死死的,西边徐州更是铁桶阵。就这片新沼子,水道一天一个样,金狗的巡船不敢往里钻,地图更是废纸一张。咱梁山泊出来的老水鬼,才摸得清里头活的脉。」
花荣眯起鹰隼般的眼,打量着芦苇荡的走势与远处水光的明暗,微微颔首。这片泽国,确是弓马难以施展的死地,却是水性与胆魄的绝佳战场。
吴加亮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湿泥,凑近鼻端闻了闻,又借着微弱月光细看泥中掺杂的细微草籽与螺壳。「水是活的,有潮信。芦苇根扎得还不深,底下是烂泥老淤……」他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精光,「阮七哥,你说金狗不敢深进,是嫌船大吃水深,怕搁浅?还是……怕这泽里的‘东西’?」
阮恩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笑了:「都怕。大船进不来,小船……进来咧,未必出得去。这泽里不光有水长虫、蚊子,还有当年淹死的冤魂,跟这两年活不下去、躲进来求条活路的‘湖匪’。金狗那点签军,大白天进来都腿肚子转筋,夜里更是不敢。」
他不再多言,挥手示意。每条船上留下两名最精干的水手看船押货,其余人——包括四位老将和八名精选的护卫,全部轻装,跟着阮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齐膝的泥沼,钻进密不透风的芦苇巷。
没有路。只有阮恩在前头,凭着某种近乎本能的记忆,在看似一模一样的芦苇墙和水洼间穿行。他时而俯身,摸索水底似乎毫无特征的烂泥;时而侧耳,倾听风过不同密度芦苇丛的细微差别;时而在某个岔口毫不犹豫地转向,避开一片在月光下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深涡的水面。
空气湿热粘稠,蚊虫成群结队地扑来。脚下是吸力的烂泥,不时踩到水下硬物,不知是石头还是沉没的屋梁。除了粗重的喘息和泥水搅动的汩汩声,只有芦苇无穷无尽的沙沙响。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阮恩突然蹲伏下去,举起右拳。所有人立刻止步,屏息。透过芦苇缝隙,可见远处水面上,有几点晃动的火光,隐约传来人语和木桨拍水声。
「金狗夜里巡水的小舢板。」阮恩声音压成一线,「五条船,十来个人。绕不过,得等他们过去。」
众人伏在泥水里,一动不动。花荣缓缓卸下背上用油布裹紧的长弓,手指轻轻搭上箭囊。李进义的手握紧了刀柄,朱彤长髯上沾了泥点,眼神却沉静如古井。吴加亮则微微侧头,似乎在心中飞速计算着什么。
火光渐近,能看清船上金兵懒散的身影,有人打着哈欠,有人低声咒骂这鬼地方。一条船甚至从离他们藏身处不到二十丈的水道滑过,桨声清晰可闻。
时间在潮湿与虫咬中缓慢爬行。终于,火光远去,没入另一片芦苇深处。
阮恩又等了片刻,才起身:「走。」
他们继续在迷宫般的泽国跋涉。吴加亮落在最后,频频回望那金兵巡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脚下流动的泥水,眼中光芒越来越盛。他快走几步,赶上阮恩,低声问:「阮七哥,这泽的水,最后往哪儿流?能通沂河?还是泗水老河道?」
阮恩头也不回:「说不准。往东南好像渗进地底下,往西北有些水脉通老运河的残沟,也有人见过大股暗流往南扎,说不定哪天就跟淮河连上咧。这泽是活的,记不住。」
「活的……」吴加亮喃喃重复,一抹难以抑制的兴奋掠过他清癯的脸庞,「天给的屏障……还不光是屏障,这是……这是一把能插进金狗腰眼里的软刀子啊!要是能摸清水脉,建几个潜渡的据点……」
朱彤在一旁听见,低声道:「吴学究,先过咧眼前这关。」
吴加亮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将翻腾的思绪暂时压下。
又艰难行进了大半个时辰,前方水域陡然开阔,芦苇渐稀,夜风带来一丝清爽。阮恩脚步明显加快,带着他们登上了一处较为坚实、长满灌木的土岗。岗上已有几人持械等候,见到阮恩,为首一人抢上前来,低声激动道:「阮七叔!可算到咧!」
「路上碰见金狗巡水,耽搁咧。」阮恩简短道,「船和货在后面老地方,留了兄弟看着。这边接应的船备好咧?」
「备好咧!张荣哥哥跟吴能军师在聚义厅等着呢!」
众人换乘上候在此处、更轻快的梭子船。船桨入水,破开平滑如镜的水面,朝着西北方向疾驰。拂晓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东方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水风扑面,带着远离沼泽后的畅快。
当梁山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浮现时,船上的老将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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