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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3章 一三三一章 吴哥炼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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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沉默和刻意的距离感主宰着食堂。不同种姓的人尽可能坐得远些,目光回避,快速吃完,匆匆离开。但日复一日,在重复的劳作、共同的疲惫、以及对明国工师严厉要求的抱怨或对某个技术难题的探讨中,某种坚冰开始融化。当蒸汽锤的一次意外故障导致全厂停工检修半日,工人们在食堂等待时,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关于炉温控制、矿石品位的交谈,慢慢打破了种姓的隔阂。共同面对的强大机器和精细工序,无形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认同标准——技能、勤勉、能否看懂一张简单图纸,逐渐比出身更能决定一个人在工友间的尊重程度。

并非所有人都欢迎这种变化,旧城区的婆罗门聚居区,气氛日益凝重。祭司们发现,前往神庙进行日常供奉的信众似乎少了些,尤其是那些青壮年。供奉的财物也偶尔显出敷衍。更令他们不安的是,一些在联合体工作的低种姓家庭,开始用「工钱」购买不再仅限于传统渠道的物品,比如从明国商人那里买来的廉价但结实的棉布,或是西港流入的、非祭祀用途的玻璃小镜。甚至有传言,个别胆大的年轻工人,在食堂结识了其他种姓的朋友,下班后相约去城边新开的、售卖明国蔗糖饮料的简陋摊档小坐。

「这是污秽的混合!是对达摩(正法)的亵渎!」一位年长的婆罗门祭司在家族内部会议上,指着远处工厂区日夜不熄的炉火光芒,声音颤抖,「那些火焰烧熔的不仅是矿石,更是我们社会的根基!那些机器的响声,盖过了诵经之声!还有那‘明元’——那不用触摸就知道来自不可接触者之手的纸币,正在让金钱脱离神的祝福,变得……没有味道!」

他们的焦虑并非空穴来风。原本依附于神庙和地方贵族的经济循环正在受到侵蚀。联合体支付工钱,工人用工钱购买生活资料,一部分商业活动开始绕过传统的、由高种姓掌控的集市和信贷网络。虽然规模尚小,但趋势令人心惊。

地方上的中小贵族和地主也感到不适。联合体以「国家征用」或「平价购买」的方式获得了大量土地,这损害了他们的产业。更麻烦的是,稳定的工钱吸引了他们庄园里的佃农和雇工,特别是农闲时节,劳动力流失明显,地租收取和劳役派遣都遇到了阻力。他们不敢公开反对国王和王子推动的「强国之策」,但怨气在积累。

不满的情绪在寻找出口。很快,一些流言开始在市井和乡村悄悄传播:

「那精炼厂的火炉,日夜不息,烧的是地脉灵气,久了会引发旱灾。」

「明国人在矿石里加了不知名的东西,炼出的铜带着‘邪毒’,用那种铜器做饭盛水,人会得怪病。」

「工厂的食堂,饭菜里混入了不洁之物,故意模糊种姓之分,是要让所有人都迷失本性。」

「领了那明元工钱,就等于把魂魄的一部分卖给了海外来的异神。」

这些流言荒诞,却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未知巨变的恐惧、对传统消失的惆怅,以及对自身地位可能被动摇的深层忧虑。它们像潮湿丛林里的藤蔓,无声地缠绕着许多人的心。

这一切,自然都通过火军都督府和阇世安王子自己的情报渠道,汇总到了工地上那座简朴但戒备森严的「联合体督办使行辕」。

行辕书房内,阇世安王子没有穿王族常服,也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他听完一名低级属官的密报,关于婆罗门圈子的不满言论和市井流言的汇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铺在桌上的联合体全图。

苏黛姝坐在一旁,面前摊开着最新的生产日志和物料清单,闻言抬起头,眉宇间带着倦色,也有一丝忧虑。

「殿下,流言虽愚,不可不防。」她轻声道,「尤其涉及疾病、灾异之说,最易蛊惑无知妇孺。眼下二期工程招工在即,若人心浮动……」

「我知道。」阇世安打断她,声音平稳,「黛维,你看这图纸,这厂区规划,我们日夜兼程,所求为何?」

「强兵,富国,让高棉有立足新时代之资本。」苏黛姝回答得毫不犹豫。

「不错。」阇世安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精炼厂区域那比星空更为明亮炽热的炉火光晕,「要强兵,需有精铜铸炮;要富国,需有产业吸纳民力,创造价值。这一切,都绕不开这座工厂,绕不开在这里劳作的每一个人——无论他父亲是祭司还是矿工。」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旧日的秩序,将人分等,固化了数百年的贫弱。神庙的钟声安抚了灵魂,却没有填饱孩子的肚子。贵族的纱丽绚丽,一个不分种姓、只问才学的地方,可以迸发出多大的力量。高棉要新生,有些东西就必须被打破,或被改变。」

「但打破的過程,必然疼痛,必然会有反抗。」苏黛姝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那一片象征著希望与灼痛的灯火,「尤其是……以神的名义。」

阇世安沉默片刻。「神……」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如果神意真是让高棉永远困在古老的轮回里,被后来者一步步蚕食、逼迫,直至像真腊故地那样,成为他人版图上的一抹旧痕……那么,这样的神意,或许值得商榷。」

这话说得极重,甚至有些大逆不道。苏黛姝心头一震,看向自己的丈夫兼主君。年轻的王子侧脸在跳跃的灯火下半明半暗,那线条中已褪去了在松江求学时的些许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负着巨大责任的沉重,以及破釜沉舟的决绝。

「流言要平息,但不能靠一味弹压,那只会坐实谣言。」阇世安走回桌边,手指点在图纸上规划中的「工人子弟蒙学堂」和「工坊医馆」位置,「加快这两处的建设。蒙学堂优先招收在职工人子女,免费入学,教授汉文、算数、还有你编的《实学蒙纲》基础篇。告诉工人们,他们的孩子有机会识字明理,未来或许能成为工师,甚至官员。」

「医馆延请明国医士和本地靠谱的草药郎中,公开应诊,工价优惠。让事实说话,看看在工厂工作是真会得怪病,还是能让家人看得起病、吃得起药。」

「另外,」他沉吟一下,「以督办使行辕的名义,发布告示。悬赏征集能改进矿石破碎效率、降低炼铜燃料消耗的‘良法’,不限出身,一经验证有效,重奖明元,并予张贴表彰。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在这里,能创造价值、解决问题的人,就能获得尊重和奖赏。」

苏黛姝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阳谋,用切实的利益、可见的未来和新的价值标准,去对抗虚无的恐惧和古老的桎梏。艰难,但或许是唯一可行的路。

「那……神庙那边?」她仍有些顾虑。

阇世安望向窗外旧城区方向那些在夜色中沉默的神庙尖顶,缓缓道:「我会亲自去拜访几位德高望重的大祭司。联合体的成就,是陛下的洪福,也是众神庇佑高棉的体现。工厂的烟囱……或可称之为‘新时代的祭火’?为国祈福的仪式,或许可以邀请工人们选出的代表观礼。至于有些人的怨言……」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火军的巡逻队,会加强厂区周边和工人聚居区的巡查。国法当前,任何煽动破坏、阻挠国家工矿大事的行为,皆以叛逆论处。」

恩威并施,新旧交织。苏黛姝在心中默念。这就是他们正在走的路,脚下是灼热的铜水,头顶是古老的星辰,每一步都需权衡,每一步都可能踩裂看似坚固的地面。

这时,一名侍从轻轻叩门,送进来一份刚从吴哥以飞鸽传来的密报。阇世安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将纸条递给苏黛姝。

上面是苏耶跋摩二世简洁有力的御笔朱批:「毗耶陀补罗之事,皆循尔等所奏而行。朝中物议,朕自当之。精炼厂出铜之日,望见高棉之脊梁。」

苏黛姝轻轻吁了口气。国王的信任,是他们最大的后盾。

经互银行的工程师们带来了轰鸣的机器与精准的蓝图,却也让种姓制度在轰鸣的流水线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可笑。

当低种姓矿工第一次领到明元计价的工资,走进专为工人开设的食堂,与昔日不可接触者并肩用餐时,古老的秩序正在无声崩塌。婆罗门祭司的经文咒语,终究敌不过精炼炉里昼夜不息的火焰。

窗外,精炼厂的方向,又一次传来了转炉倾动、铜水注入铸模时那沉闷而恢弘的轰鸣,如同这个古老国度在蜕变的阵痛中,发出的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夜色中,那火焰的光芒,似乎又顽强地穿透了更多古老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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