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2章 一三三〇章 五色巴当河(1/2)
三佛齐南方的苏门答腊岛上,占碑城外十里,巴当哈里河下游北岸,曾经绵延不绝的柚木林和胡椒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以灰白色矮墙圈起的、占地近千亩的庞然巨物——「苏门答腊成衣印染综合工坊」。这是「柔佛森林体系」下,经互银行批准落地的首个大型工业项目,也是明国工业力量登陆三佛齐腹地的标志。
辰时初刻工坊高达三丈的铸铁大门在蒸汽哨声中缓缓打开。门楣上,汉文、爪夷文并排铭刻着工坊的全名,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大明经互银行援建项目·三佛齐王国乙等战略工坊」。
早已在门外空地上等候多时的数千名工人,如同开闸的河水般涌入。他们大多穿着统一的靛蓝色粗布工装——这是工坊免费发放的,但成本会从第一个月的薪金中扣除。人群中有皮肤黝黑的本地马来人、有从更偏远山区招来的巴塔克人、甚至还有少量因债务卖身为契工的爪哇人。男女混杂,以青年居多,他们脸上混杂着疲惫、麻木以及对即将开始的长达六个时辰劳作的本能畏惧。
厂区内,是另一个世界。十二条砖砌的排水明渠将厂区大致划分成纺织、漂染、裁剪、缝纫、仓储五大区域。最大的建筑是漂染车间:长达百步的开放式厂房,屋顶是明国运来的波形铁皮,下方并列着五十口巨大的、以砖石砌就的方形染池。每口池边都矗立着一座铸铁蒸汽锅炉,通过管道向池内注入热水。此刻,锅炉已经升起火,黑烟从车间后方林立的烟囱喷出,与赤道上空本就厚重的云层混为一体。
染池内,翻滚着颜色各异的液体:靛蓝、茜红、姜黄、苏木紫……这些染料部分来自三佛齐本地种植的作物,但更多、更鲜艳稳定的化学色浆,则是从明国船运而来的桶装成品。戴着厚布口罩的工头手持长杆,在池边巡视,不时用杆子搅动池水,检查布匹浸染是否均匀。
「快!乙字池换红色!丙字池布匹出缸!」工头的吼声在蒸汽的嘶鸣中显得断续而尖锐。
新入职的年轻女工西蒂,被分在漂染车间的「沥干区」。她的工作,是将刚从染池中捞起、还滴淌着滚烫染液的厚重棉布,用木棍挑到高高的竹架上悬挂沥干。蒸腾的水汽混杂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即使戴着口罩,也让她眼睛刺痛、呼吸不畅。她的双手因为长时间接触热染液,已经红肿蜕皮,每晚需要用工坊医务室配发的廉价药膏涂抹。但每个月300三佛齐元(3明元)的工钱——相当于过去在村里帮贵族纺纱半年的收入——让她和家人都咬牙坚持着。
像西蒂这样的工人,整个工坊有近两万人。他们每日在震耳欲聋的蒸汽机声、工头哨声和弥漫的化学气味中劳作六个时辰,换取着这个国家前所未有的、稳定且「丰厚」的现金报酬。工坊外的空地上,已经自发形成了庞大的「工棚区」,简陋的竹寮密密麻麻,售卖食物、日用品的小摊贩穿行其间,甚至出现了两家简易的「冷饮铺」,出售用明国运来的糖和本地冰屑混合的甜水。一种以工坊为核心的、全新的、脱离土地的经济生态,正在野蛮生长。
巴当哈里河下游,距离工坊排水口五里处。
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平缓的弯,形成一片看似宁静的回水湾。但湾内的景象,触目惊心。
水面呈现出一种怪诞的、油腻的「彩虹色」。靛蓝、赤红、明黄、紫褐……各种颜色的带状油膜随着水流缓慢扭曲、扩散,在赤道烈日的照射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与腐败混合的古怪气味,那是未经处理的染料残渣、漂白剂、柔软剂和油脂在河水中共舞的结果。
河岸边,原本茂盛的红树林和芦苇大片枯死,只剩下黑褐色的枝干歪斜地立在五彩的水中。几只误入此地的水鸟在滩涂上挣扎,羽毛被黏稠的油污粘成一绺一绺,发出凄厉的哀鸣。更下游的渔村,已经连续三个月捕不到鱼虾,往日晒满鱼干的滩地如今空空荡荡。
老渔民哈吉·奥斯曼蹲在自家已然破败的船头,望着这片他曾赖以生存、如今却如同毒汤的河面,眼神空洞。他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上游的工坊里做工,每个月带回亮闪闪的钞票。儿子们劝他:「阿爸,别打鱼了,来工坊区,随便做点小买卖,都比打鱼强。」
哈吉听不懂什么叫「化学污染」,也不知道「生物富集作用」。他只知道,河神发怒了,因为人们把山那边工坊的「毒水」排进了圣洁的河流。他更知道,过去村里谁家缺粮,可以向贵族老爷借米,以工抵债,虽然辛苦,但总归是村里人情往来的一部分。如今,儿子们直接拿回外来的「纸片」,去外来的店铺买外来的米粮,再也不需要向老爷们低头了。贵族老爷派来收渔税和徭役的管家,最近两次都空手而回。
河水沉默地流淌,带着那些绚烂而致命的色彩,汇入更远方的海峡。问题被水流稀释、带远,仿佛不存在于工坊那红火的账本和每月按时发放的薪金袋里。
占碑城,纳朗宫(贵族区)内一座传统的、以精美木雕和琉璃瓦装饰的宅邸内,气氛压抑。几位本地的婆罗门贵族和世袭地主流派代表正聚集在侧厅,他们面前的矮几上摆着来自明国的玻璃杯,杯中琥珀色的茶汤早已冷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话的是本地最德高望重的婆罗门祭司,普拉布·蒂尔塔。他须发皆白,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工坊聚集了数万青壮,他们不再按时参加村里的祭祀,不再遵从播种收割的节律,甚至……开始质疑供奉的份额!」
「我名下的三个村庄,今年春耕的帮工人手少了四成,」一名大土地主接口,脸色阴沉,「年轻人都跑去工坊了。留下的老弱妇孺根本种不过来那么多土地。地租……怕是收不上往年的一半了。」
「还有那条河!」另一人拍着桌子,「我府邸花园引的是巴当哈里河的支流,如今连浇花都不敢用了!我的妻子和孩子皮肤都起了红疹,医师说可能是水质不洁!」
「这不仅是钱财的问题,」普拉布祭司的声音带着更深沉的忧虑,「这是秩序的问题!是瓦尔纳(种姓)和达摩(法)的问题!那些首陀罗和达利特贱民,现在拿着比一些吠舍商人还多的工钱,穿着一样的工装,在同一个食堂吃饭!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有敬畏,只有一种……麻木,或者说是,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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