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女生言情 > 芳明1128 > 第1328章 一三二六章 工业躬行

第1328章 一三二六章 工业躬行(2/2)

目录

周明瑞没想到会被点名,连忙放下碗:「大致趋势吻合,但定量上……学生觉得需要多次重复,找出本地水泥的规律,最好能制作更简易但标准一点的测量工具……」

欧阳樾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快速扒完了饭,站起身。「今日只是认个门。明日开始,跟着各自的师傅,真刀真枪做事。图纸、报告要会看,但更要晓得,图纸是死的,山河是活的,机器是有脾气的。你们那套学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些年轻而疲惫的脸,「在这里,要先学会沾上泥巴、机油和汗,才算是真学问。」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补了一句:「夜里江边风大,被子盖厚点。莫病了,工期不等人。」

学生们默默点头。夜里,挤在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大通铺上,听着棚外资水永恒的咆哮和远处隐约的施工声响,没有人说话。白日的兴奋、震撼、挫败、还有那一点点初露头角的「或许我能做点什么」的微光,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下,混沌地交织着。赵振声摸着手上的水泡,想着那异响的根源;孙维钧在黑暗中睁着眼,回忆岩芯上每一处细节;周明瑞则琢磨着,怎么把一根缝衣针改造得更适合测量水泥凝结……

他们睡着了,梦里或许还有金陵校园的梧桐荫和玻璃器皿的轻响,但更多的,是齿轮的转动、岩石的纹理、水泥浆的流动。知识,正以一种粗粝而疼痛的方式,从他们的头脑,流向指尖,试图触摸这个真实而坚硬的世界。

几乎同一时刻,五百里外的衡州常宁县白水山,则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的空气灼热、干燥,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硫磺、金属粉尘和煤炭燃烧的独特气味。山体被剖开,裸露的矿脉在夕阳下泛着青灰与暗红的色泽。山脚下,「常宁铅锌矿与蓄电池联合工坊」的厂区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

五名明华大学的毕业生——两个矿冶专业,三个化学与电力相关——站在厂部门口,同样是风尘仆仆,但面对的不再是怒吼的江河,而是沉默却庞大的机器阵列与高耸的烟囱。

接待他们的是沈青菱。她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但眉宇间的干练与沉稳,以及工装上那些洗不掉的淡淡污渍,让她与这些初出茅庐的男生立刻区分开来。

「欢迎。」她的声音清晰,没有太多寒暄,「我是沈青菱,技术协理。时间紧,直接说。矿区缺人下井实地勘测,跟进新爆破面;电池厂板栅铸造车间要优化铅膏配方,提高极板一致性;化成车间要建立电压、电流的连续监测记录。你们谁愿意下井?」

下井。两个字让空气凝固了一瞬。矿冶专业的两个男生对视一眼,一个叫李国强的率先站了出来:「我学井下通风与安全的,我去。」

另一个叫王启文的有些犹豫,他更擅长矿物分析,但看着沈青菱的目光,也低声道:「我……我也去。」

「好。」沈青菱点头,指向旁边一个满脸煤灰、目光精悍的汉子,「跟刘矿师去领装备,今晚下中班,先熟悉巷道。记住,井下的规矩,比学校的纪律大一百倍。」

剩下三个学化学和电力的,沈青菱将他们直接带到了蓄电池厂的核心——板栅铸造车间。一进门,灼人的热浪混杂着熔融铅锌合金和松香(助焊剂)的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熔炉发出暗红的光,铅液在坩埚中缓缓流动。工人们用长柄铁勺舀起铅液,注入一排排模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铅尘。

「我们的问题,」沈青菱的声音在机器轰鸣中不得不提高,「极板重量偏差大,铅膏附着不均匀,直接影响电池容量和寿命。实验室的理想配方,在这里」她指了指嘈杂、高温、充满变数的车间,「走样得厉害。你们在学校,摆弄的是克、毫克级别的试剂。在这里,」她踢了踢脚边一个装满铅锭的料斗,「是几百斤、几千斤的金属。你们的任务,不是重复实验室数据,是找到在这个环境下,能让配方稳定下来的‘工程参数’。」

一个叫陈远的男生,是化学工艺系的优等生,他看着眼前粗犷甚至有些野蛮的生产场景,再想起实验室里那些恒温恒湿、精度到小数点后三位的设备,喉咙有些发干。他带来的笔记本上,还抄录着《电化学》里关于铅酸电池最优铅膏配比的公式,但此刻,那些符号显得如此遥远。

沈青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到一台刚刚脱模、还冒着热气的板栅前,用手指抹了一下边缘。「摸,」她说,「感受它的温度、质地。实验室的板栅光滑完美,这里的,有气泡、有毛刺、有厚薄不均。你们的学问,要先学会跟这些‘不完美’打交道,然后想办法让它们变得‘相对完美’。」

她拿起一块冷却的极板,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沉闷的金属声。「这里面,锁着未来的光,还有大明国无数机器转动的力量。做得好不好,不是分数高低,是它将来能不能点亮一盏灯,能不能让一台电报机稳定工作十几个时辰。」

夜幕降临时,李国强和王启文已经戴着简易的过滤口罩和矿灯帽,跟在刘矿师身后,沿着陡峭湿滑的简易木梯,深入白水矿井下。黑暗、潮湿、狭窄,岩石在头顶不远处嘎吱作响,与学校宽敞明亮的矿物标本室天差地别。刘矿师不说话,只用矿灯照亮前方,让他们自己看岩壁上的矿脉走向,用手去摸矿石的硬度与成分。知识在这里,变成了保命和找到更多矿石的本能。

陈远和他的同伴则留在灯火通明的(相对而言)厂区。他们在沈青菱指定的角落,用厂里能找到的最「精细」的工具——几杆秤、几个陶缸、一支温度计——开始尝试复现并调整铅膏配方。周围是工人们好奇或怀疑的目光,以及永不停歇的机器噪音。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控制「温度」、「湿度」、「搅拌速度」这些在实验室轻而易举的变量,在这样一个开放、嘈杂、充满干扰的环境里,是多么困难。一个看似微小的疏忽,可能导致一整批铅膏报废。

夜深了,邵州冷水江的工棚里,鼾声四起。资水的咆哮成了背景音。衡州白水山的厂区,依然灯火通明,机器轰鸣。无论是驯服江河,还是提炼能量,时间都不等人。

赵振声在梦里还在拆卸那台蒸汽吊臂的齿轮箱;孙维钧梦见自己悬在峭壁上,敲打岩层;周明瑞梦见自己设计的简易维卡仪得到了欧阳樾的认可;李国强在梦中仿佛还能听到井下渗水的滴答声;陈远则梦见自己调配的铅膏,终于均匀地涂满了每一片板栅,沈青菱对他点了点头。

他们睡得并不安稳,肌肉酸痛,神经依然紧绷。但某种东西,正在这不适与疲惫中悄然孕育。金陵明华大学授予他们的方冠和知识,在这些弥漫着尘土、机油、金属与汗水气味的夜晚,正经历着第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淬火。

象牙塔里的微积分、化学式、力学模型,开始与资水的流速、岩石的裂隙、铅液的温度、齿轮的异响,发生缓慢而真实的碰撞与融合。他们不再仅仅是「学生」,正在笨拙而坚定地,尝试成为这片土地上庞大工业肌体里,第一批带着系统理论烙印的新鲜血液。

拂晓时分,冷水江的爆破哨音将再次划破峡谷,白水山的熔炉将重新点燃。

明华大学首批毕业生离开琉璃穹顶的实验室,一头扎进湘中腹地弥漫着矿尘与汗水的现实。

在邵州冷水江,他们目睹了欧阳樾如何用火药与水泥驯服资水的怒吼;在衡州白水山,他们跟随沈青菱将教科书上的铅膏配方,锻造成驱动明国未来的能量方块。

粗糙的扳手取代了精密的游标卡尺,洪亮的号子压过了实验室的低语。这是知识离开象牙塔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听见大地的心跳。而他们,将带着肿胀的双手、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脑中盘旋的未解难题,再次走入那轰鸣的、粗糙的、创造着一切的天地之中。真正的毕业,刚刚开始。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