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3章 掂量心智(2/2)
同时,他更要像一个最冷酷、最精确的机器,将每一道来自前线的通讯,都削减到只剩下最赤裸、最不带感情色彩的动词与名词。所有能引发情感共鸣的描述,所有关于牺牲细节的描绘,都被剥离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最纯粹的战术指令与数据流,试图以此来构筑一道信息防火墙。
当他疲惫地关掉终端,那一瞬间,指挥室便彻底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屏幕的光线骤然熄灭,房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了所有生机。
在这片连空气都凝固的寂静中,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外面夜风刮过指挥部周遭铁丝网发出的呜咽声。
那声音,并非简单的风声,更像是无数徘徊不去的冤魂,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一遍又一遍、带着无尽的悲恸与警告,在他耳边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别松气,一松气,就全完了。”那不仅仅是亡者的哀嚎,更是他内心深处,对自身肩负重担的无声确认与鞭策。
陈树生缓缓地将身体靠向椅背,让后颈去感受那片熟悉而又冰冷的金属。
那股沁入骨髓的寒意,仿佛在提醒他自身存在的某种本质,某种为了生存而必须舍弃的温度。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此刻,自己多扛一分,多承受一分那近乎毁灭的孤独与压力,前线那些浴血奋战的战术人形,那些还紧握着枪械、还在泥泞中挣扎的脆弱生命,就可能多活下来一个。
这是一个无法言说的交换,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责任,然而,他别无选择,也无法选择。
…………
“不会,我的机体压根扛不住14.5毫米穿甲弹。就算不是正面打过来,角度歪过四十五度以上,内置的防弹层照样会被撕烂。”
她的肩线,如同一条用游标卡尺校准过的、绝无分毫偏差的基准线,绷得比制式步枪的枪管还要笔直。
就连那肩甲边缘在无数次重复动作中留下的磨损痕迹,其朝向都仿佛经过精密计算,整齐划一地指向正前方,像某种无声的、关于绝对服从的宣言。
她的头微微垂着。
那不是示弱,而是一个经过最优化的、纯粹的战术姿态。一个能让她的光学传感器,以最高效率扫描身前每一寸威胁区域的、冰冷的几何角度。
他能看到她虹膜深处,那属于传感器的、毫无生气的冷光在无声地跳动。
那不是灵魂的闪烁,而是后台数据在高速运行的界面投影,连一丝因情绪而产生的微光颤抖都不曾有过。
而他知道,这具外表完美到近乎典范的机体背后,隐藏着怎样一个残酷的、被明确标注在技术规格书里的事实。
他知道,她自己也同样清楚。
一发14.5毫米的穿甲弹。
甚至不需要是正面命中。
只要入射角度歪斜超过某个临界值,那颗高速旋转的、凝聚着纯粹动能的金属弹头,就会像撕开一张湿透的纸一样,毫不费力地贯穿她那层聊胜于无的内置装甲。
那不会是伤口。那将是一场结构性的、不可逆的解离。
所以,她那近乎偏执的、没有一丝冗余的笔直站姿,那种连呼吸都仿佛被纳入了节拍器的稳定,其来源并非是强大的自信。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绝对理性的恐惧——一种属于精密仪器,对于“误差”的本能恐惧。
那是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容错率可言之后,所能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
那话语从她喉咙深处浮现时,没有一丝属于血肉的温度。
它带着冷轧钢板被强行弯折时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坚硬质感,每个字之间的间隔,都像被最精密的节拍器冷酷地卡死。
那里面没有迟疑,没有恐惧,更没有丝毫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杂质。
这并非一个人在陈述自己的脆弱,而更像是一台机器,在向着虚空,毫无波澜地背诵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弹道分析报告。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入了指挥室这潭死水。
它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一种属于机器的、冰冷的共振,然后便扼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反驳。
那并非因为她的语气具有任何攻击性,而是因为那句话本身,就是一道无法被逾越的、由纯粹逻辑构建而成的墙壁。它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斩钉截铁的脆响,将所有徒劳的疑问与侥幸的幻想,瞬间切断。
她就那么站着,纹丝不动,肩线依旧是那道令人窒息的、完美的直线,光学传感器里的冷光,仍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没有人会去问她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知道,这并非源于经验,更不是什么直觉。
这是在她心智核心里,那场持续了可能只有百万分之一秒的数据风暴后,所得出的唯一结论。
在那场风暴里,穿甲弹的弹速、弹头的材料硬度、她自身装甲的纤维密度……甚至是在这片废土上,每一丝可能出现的风偏、每一个刁钻的弹着角度,乃至弹头命中后,每一片碎裂的金属将飞向何方,都早已被穷尽、被计算、被量化成了一个冰冷而确切的……结局。
那是一种非人的精准。
她的回答里,没有“大概”,也没有“可能”,只有“会”,与“不会”。如同在宣告一个数学公理,不容辩驳,也无需商榷。
空气里那若有若无的机油味,似乎因为这毫无温度的声音而变得更加浓郁了。
那一瞬间,陈树生忽然感到,站在这里的,并非一个能够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同伴。
而是一条会走路的、冰冷的定理。
一个由绝对的、残酷的逻辑所构筑而成的,无法被更改,也因此……无法被拯救的,事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