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赏花时(下)(2/2)
“谁?”窗台前的人笑着催问,“你想叫谁活?”
罗彬瀚无法说出来。他的左手正如仇敌般猛扼着他的咽喉,简直要创造奇迹一般地将自己活活掐死了。他不甘心失败,仍挣扎着用右手指向桌面上的那份文件——那份在最后附着未签字遗嘱的文件。那份文件上就有他想说的那个名字,但他要的可不是什么分配遗产,而是更大的奇迹。他要的是颠覆事实,改写因果,死而复生……他的右手仍指着那份文件,未曾受到任何阻拦;可每当他试图从口中说出任何音节时,喉管处甚至会响起细微的软骨碎裂声。
如今这点损伤并不是什么大的妨害,但很快他就窒息脱力了,精疲力竭地坐倒回沙发上。他边喘气边盯着那只失控的左手,惊怒不定地想着是否能先将它的关节掰断,甚至是远远地丢到一边去。但那是没用的,他不需要尝试就已经确信了结果,因为真正的问题并不出在手上。拦住他的东西并不是影子。
坐在窗前的人始终笑吟吟地望着这场滑稽剧。“何不试试折中呢?”他向罗彬瀚建议道,“各退一步?”
罗彬瀚木然地抬起头。“是为了我自己。”他沙哑地说,“这一切是为了我自己。”
这一次话语顺畅地流出了口。他的左手静静搁在膝头,他那两不相容的意见终于得以谐调,借着同一张口给出同一个回答。他茫然呆坐着,思索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窗前人放下了琵琶,笑道:“我来帮你一把吧。”
在罗彬瀚的注视下,他伸手牵住餐桌左侧的悬结黑绳,如从熟茧上剥丝般不断拉扯末端。那个繁复精妙的缠结就如此轻易地被抽拆了,变为一堆盘绕逶迤的玉线。那拆结之人将黑绳绕成的盘圈朝桌上一掷,正巧盖住放在底下的鹦鹉胸针。接着他又把右边悬系的绳结捉到手中,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转头问道:“现在又如何?”
两根绳结如今只剩下了一条。看起来那理应引起某些不同寻常的现象,可罗彬瀚并没产生什么奇异的感觉,也观察不到任何可见的变化。他还在打量右侧绳结底下的银质打火机——那份女巫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向他指引了打开奇迹之门的方法,并且被预言将成为他的凭证。接着他又注意到了玉线颜色的转变:被拆散的线绳正在光照下逐渐褪色,最后几近透明;而被窗前人不断摩挲的绳结却变得越来越深,像在油墨里浸过一样乌黑发亮。
“到底如何呢?”窗前的陌生人又一次问他。
罗彬瀚彻底回过了神。他又重新回想起自己的往事,想起自己为何一定要唤来眼前的访客。现在他的心智恢复了稳固和协调,那个在体内和他拉锯的无形异见者暂时消失了。他立刻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传说中的凶神厉鬼。
“你比我想得要文弱些嘛,”他习惯性地评价说,“和你弟弟也不大像,没他长得那么讨喜。”
对方只是冲他笑,又问道:“你想找我要什么?”
“我要复活一个人,听说你能帮得上忙。”
“谁?”
“我妹妹。”罗彬瀚说。他说这话时心情很平静,没有丝毫犹豫。这不正是他四处寻幽探秘,最终闹到如今地步的理由吗?这东西的危险和狡诈他早先便有所耳闻,但他已付出了太多代价,绝不可能接受半途而废。
“只她一个?”那东西语调奇特地向他确认,“绝不悔改?”
那话里似乎暗藏玄机,但罗彬瀚没太放在心上。他事先就得到过不止一人的警告,明白这东西尽管神通广大,个性上却颇为残忍恶毒。若真想心愿得偿,他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你想要什么回报?”他索性直接反问,“想要牛羊献祭?还是我必须得杀掉一堆活人才能让你满意?”
“何必将我想得这样坏呢?”
“听说过一些你的传闻。”罗彬瀚说,“我的同学里碰巧有个女巫,我自己也拜访过几个怪人……总之,你在我们这个地界的风评不大好。我不知道这些人的话准不准,但既然你有一个那样的弟弟,我猜事情多半不会太简单。”
“我要是真向你讨几条人命呢?你肯将谁换给我?”
“得考虑考虑。”罗彬瀚说,“不过,你最好别以为这真的会叫我很为难。我跟那个玛姬·沃尔可不一样。”
对面的人又发出了一阵明快的笑声——罗彬瀚完全不知道那是在笑什么,反正也不是很在乎——等他笑够后却又对罗彬瀚说:“你放心。只要你等下不反悔,我什么也不会再向你讨。”
“那么我的要求?”
“我已办过了……只是这桩事成了,周雨又要怎么办好呢?”
罗彬瀚盯着他看,等着他进一步给出解释。他也望着罗彬瀚,手里慢慢捻着那个造型古怪的绳结。罗彬瀚看出他不会再主动开口,只好自己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最终依旧是毫无头绪。
“什么叫做你办过了?”他莫名其妙地问,“谁他妈又是周雨?”
那东西没有回答,而是开始拉扯自己掌中的线头。当他一点点抽松右边的绳结时,左边那团拆散的乱线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巧手捉了起来,自行在半空中交缠编织。罗彬瀚怔怔地望着这两条平行的垂线,看它们中的一条被层层编就,而另一条则要被丝丝拆散。被编起的绳结逐渐化为浓重的黑色,而拆开的玉线却总是越来越透明……他猛然按住自己的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他狂乱地叫着,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从沙发上跌了下来,“……你?是你?”
他掉到了地板上,开始身不由己地抽搐和打滚。他感到颅内的神经也正同绳线般被飞速拆散,某些重要的记忆,还有为之积淀的情感被生生从他心里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故事,新的记忆,新的伤痕……他再也无法分辨所谓的新旧,因为它们已然被拆碎或重编了,各自化为了虚无缥缈的假设与不可动摇的事实。这一切原本无关肉体的变化,也不应该让他感到任何疼痛,可实际上却像拿石碓一遍遍碾过他的脑袋,使得他几欲发狂。他又听见窗台边传来那明快爽利的笑声,而这一次他终于听出了其中的残酷无情。
“我曾说过这件事可以办成。”窗前的人说,“但我从没保证你会心满意足。”
罗彬瀚挣扎着扭过脸,看见那东西已经拆完了右边的绳结,将玉线一圈圈收绕起来。他以为事情至此终于要结束了,可那东西却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把它一下下按出火苗,靠向右侧玉绳的末端——罗彬瀚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停下!”他因顿悟到后果而嘶叫气起来,“你不能……你不能……”
“或者,”那东西笑着问,“你更愿意烧掉已经编成的这一条?”
火苗转而探向左边的绳结。罗彬瀚的惨叫更响了。他倒在地上,几乎是乞求着说:“不行……你不能再杀了她……”
“我从未这样做过。”那东西说,“但既然你已经提了两次要求,我总得问一问你真心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你完全理解了后果的前提下。”
他从窗前站了起来,把两根垂线分别握在双手中。“你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路。”他含着笑对罗彬瀚说,“你只能从林中救走一个人……谁会被你留在那儿?”
罗彬瀚喘着气,最后绝望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鹦鹉胸针。
“周雨。”他颤抖着说。
那根已被拆散的线立时燃烧起来。火苗沿着几近透明的绳线攀缘而上,一路扑向惨白如纸的天花板。转眼间整个房间已被火海环绕。在这地狱般摇曳的炽毒火光里,那具骨肉淋漓的行尸又现出了本来面目。它摇摇摆摆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微笑着打量他。
“我们的旧账清了。”它低声细语地说,把打火机丢在他手边,“现在你可以去外头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