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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报答平生未展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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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天隙裂开,浊浪奔流,仙帝睁眼的瞬间。

紫极殿前的管东禅二话不说,提刀便走。弃登天未得的满朝文武于不顾,一步跨长阶,再一步,已至长乐宫外!

孝带缠额,是祭先君。右臂缠白,是为国诛贼。

今日站在浩荡人潮中的青紫之辈,态度也不尽然相同。

对身为“天子家奴”的丘吉来说,这当然都是一种对抗。

但在镇国明王管东禅的视野里,这两种态度界限清晰。后者可以宽容,前者能够争取。

李正书在太庙被放回,今又来祭先君。定远侯在重玄祖祠被释放,如今还留在重玄族地。这也是两种态度。

前者怨先君而忠先君,后者忠于家族,忠于活着的大齐天子姜述。当皇帝变成先君,他会守着世家的本分,不再轻易站队……重玄家吃够了站队的教训。

姜无量在法理上并不正确,但在血统上毋庸置疑,在力量上冠绝天下。

当时在重玄族地,祂若是杀了姜无华,今天紫极殿前对抗新君之朝臣,至少要走一半。

因为长乐太子姜无华,是大齐霸业托底的一种选择,名分、能力,全方位无缺。

养心宫主姜无邪已死,华英宫主姜无忧几乎道心崩溃,失去了为君的志气。杀了姜无华。所有心向国家者,就没有别的选择。

可新皇没有这样做。

就如先君从头到尾都不愿分裂国势,最后选择以阴天子相搏。

当姜无量坐上那张龙椅,祂也戴上名为社稷的枷锁。

祂若不能承社稷之重,不能顾全国家,祂就没资格与先君相较,不可能成为更胜于先君的帝王!

祂有绝对的信心赢得胜利,也要预期失败后,国家仍然能有的未来。

黎国皇帝洪君琰,有“红尘枷锁堕超脱”的设想,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他理解至高权力的意义。

这种顾全,这种为国家利益而做出的让步,而导致的自身局限,就是“红尘枷锁”的一种。

诸如此类的枷锁,在达到某一个限度之后,在力量的表现上,完全可以牵坠超脱。

这就是坠杀超脱的原理。

先君以社稷自锢,新君亦如是。

事实上姜望亦如是!

今日缠白伐君,他理当举先君遗诏,奉长乐之旗,哪怕高举华英宫……而不是仅仅自己一马当先,说一句“愿从诛逆者缠白”。

这样他都有足够的退路可言,免于所有非议。

但无论长乐太子抑或华英宫主,事实上都在新皇手中,随意一念即折旗。

他不愿去赌姜无量的格局,不愿置长乐太子于风险中。

管东禅完全明白,无论先君新君,乃至今日提剑缠白的姜望,都是深爱齐国的人。

可他管东禅,信仰新君胜过大齐,信仰极乐胜过天下。

在阿弥陀佛毋庸置疑的胜利已经动摇的此刻,他必须寻求一切压倒胜利天平的可能。

所以他要斗杀姜无华,让紫极殿前的人潮分流。虽不能动摇姜望的剑,却可以动摇齐人的心。

长乐宫里并不冷清。

虽然国家易鼎,长乐一夜变冷宫,人心惊惧难安……但真正弃宫而去的人,却并不多。

今日是新君的登基大典。

今日也是先君的祭礼。

长乐宫里,人人素衣冷食。

管东禅驾刀来此,却于宫门,一见凤颜——

大齐帝国何太后,在几位忠心太监的拱卫下,亲为儿子守门。

长乐太子说姜无量绝不会来杀他。

何太后却固执地握持凤簪在此。

她并不是有着算到了一切的智慧,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不顾念儿子的安危。

“管东禅!哀家记得你!乱臣贼子,敢闯宫门!胆敢上前一步,哀家必簪裁此衣!”她握簪并不触颈,而是扎在肩窝,扎进里衣,已见殷红。

姜无量若要抹掉长乐宫后患,应当再背上一个弑母的骂名。

她是先君的皇后,是姜无量必须要承认的母亲。

而不动明王辱其母!

君天下者,不可不杀此乱王。

哪怕这些对于姜无量无关紧要,于她已是最沉重的筹码。

正在宫内跪灵祭祀的姜无华,披着孝服匆匆赶来。

见到管东禅,反而眸光一挑,一边把母后往身后拽,一边翻出眉刀往前走:“宫门深锁隔千秋,朕还以为要终老此生——看来外面的时局,已经发生了变化。”

管东禅这样的人物,都如此急切地杀上门来,公然违背新君旨意,说明新朝局势已然崩坏!

以大局而论,此时此刻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他的母亲正在做这件事情。他大可以跪坐灵前,佯装一切都不知,躲到最后一刻。

但志为天子,岂能失之担当?

今日怯家者,他日必怯国!

太子妃攥着一把剪刀,还在宫内往外飞奔,靴子都跑掉了一只。

那些惊惶不安的太监宫女,回过神来也都涌近。

长乐太子待人极厚,人心亲近可见一斑。

管东禅并不废话,走过去的同时已抬刀——

倏然人间见明月!

明明是青天白日,此刻却有巨大的明月高悬于天。

不同于昨夜的青石明月,给人安宁的感觉。此时的这轮巨大明月,却让人感到芳华和浩渺,而真正的强者,能看到随之涌来的引力潮汐!

明王戒刀落下来,一斩为空。

眼前所见为碧海。

在无边无际的浩瀚海面,白衣飘飘的重玄遵,踏浪而来。

管东禅挑眉:“我以为重玄家已经做出选择了。”

“谁告诉你的?”重玄遵施施然问。

管东禅握正戒刀:“你的堂弟默认一切发生,你的叔父还好好地在重玄族地。”

“关我什么事?”重玄遵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刀,步履从容:“我们都分家了。”

他抬起手来,将这壶酒,倾在身前,如同当年,言必“饮甘”——

“紫极殿前站岗者,不独姜青羊。”

“难道只知武安,不闻冠军?”

……

……

朝闻道天宫初开之日,包括原天神在内,曾有一再的追问——天上是否有仙。

仙的确存在。

仙帝沉眠在深海。

额披雪,身着紫,臂缠白。

这样的姜望悬停在仙帝睁开的眼眸中,像一轮永不能磨灭的晕影。

无数个姜无量都被剑锋抹去了,余者都归于金身璀璨的阿弥陀佛。

这样的长相思横掠过长空,留下一抹深刻的白——

那是真正的“空”。

其中有大片的色彩,如决堤溃涌,在佛境的裂口奔流。

它是极乐世界的失血。

更是被硬生生拔出来的、已经填入极乐世界的极乐仙宫!

姜无量借极乐仙宫来填补极乐世界,欺的不过是仙师死,仙帝沉眠。

今仙帝归来,自要物归原主。

两种因果纠缠,两种超脱层次的力量拉扯……这极乐仙宫的部分,几乎被撕裂!一部分已经彻底融进了极乐世界,一部分却被扯裂出来,形成虚幻的仙宫。

这座仙宫的本貌,呈黑白二色,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桃红艳紫,当然也并不呆板肃重。虽则主体建筑只见黑白,却不显单调,诸气混转,五行协调。

其间男男女女,妙舞欢歌,绝不是三分香气楼里那般纵情声色,而是舒适自然,由衷喜悦。

极乐仙宫的“极乐”,并不是什么艳色的想象。而是阴阳,是天地,是一种和谐的状态。

姜无量正是以这种世间万有的和谐,来填补极乐世界的基础,希望众生都生活在一个万分和谐、无不融洽的理想世界。

而今仙帝落于此世,取走了它的“和谐”!遂见时空缝隙,无处不有的撕裂。

姜无量所求众生平等而后极乐,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众生的“不协”,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命运,不同个体……时刻发生、无处不有的矛盾。

仙帝这一剑,动摇的是整个极乐世界的根基。

但这只是开始。

大片大片溃涌的色彩,让无限光明的极乐世界,多出一份光怪陆离的瑰奇。

忽然时空冷。

色彩亦结霜。

那一尊无穷高岸的阿弥陀佛,一只佛眸被斩碎了眼皮,金瞳之上印住赤金的一横,仙佛两意无休止地厮杀。另一只佛眸……眼睫如冬枝,竟然挂上了几许冰晶!

姜望额上所戴的雪,不知何时已飞了满天。

那一道道留在佛境高空的“白”,是这个无边世界不能愈合的伤口。

而在色彩河流之外所涌出的寒潮,刹那间席卷禅境。令钟声都迟缓,叫菩提都结冰,佛莲也如冻塑,灵山都成雪山。

无所不在、无所不显的寿光,也在这刻被冻结。

阿弥陀佛有无量寿。

仙帝有凛冬仙宫亦曰长寿宫!

对于寿数的理解,二者都站在历史的高点。

凛冬一剑天地改。

此世无不死之树,此世无永生之花。代表阿弥陀佛至高理想的极乐世界,两剑之后就已面目全非!不见旧风景。

就连昨夜不断破灭又再生的东华阁,此刻也静寂。朽即曰朽,残即曰残,再不可寿无量。

仙帝视于阿弥陀佛,没有握剑的那只手遥遥一按——

正在山腰同弥勒侍者大战的护法天龙……遍身龙鳞都逆张,一霎金归为紫。

天子龙气所化的龙,佛性不见,威严不见,却有呼之欲出的灵性,溢满在龙眸,而竟踏云便走,一霎夭矫在高天。

龙行紫云,雨落灵山。驭兽仙术,独步人间!

“驭兽”作为曾经横世的仙宫,是切实传下了大道。阿弥陀佛却还没有真正走到众生极乐的境界……举凡极乐世界里的飞禽走兽,没有一头能够逃离仙帝的驭使。

便于此刻,被姜望推走的知闻钟,轻轻一晃作铃响,如念珠悬挂在永德禅师的脖颈间。

身前无龙,身后无人,迎着骤雨上山巅,雨珠在他的光头上滚落。

他一如既往地咧嘴笑着,笑得实在欢畅:“憾甚!弥勒未生,吾教不兴,此生枯待无果。幸甚!弥勒未生,末法未来,众生未有穷途!”

“南无弥勒上生!”

他忽然明白——弥勒的慈悲是永不降临。

禅光沐浴他的道身,胖乎乎的肚子仿佛能够容纳一切,就此欢笑,合掌下拜!

无尽虚空有菩提树,上下无穷,根系因果,枝蔓时空。

阿弥陀佛的修业,是时时刻刻都在生长的禅枝。

永德禅师深拜之,敬颂之,他所期待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如同沉甸甸的道果悬在枝头,也切实有虚幻的弥勒禅果的体现……竟叫无边菩提树都摇晃起来——

佛陀金身晃动根因,立见不稳。

钟声连响。

我闻钟此刻也飞回命运菩萨的腰间,【妙高幢】从佛陀华盖又复收回为伞剑。波涛汹涌的命运,推着他走向叵测的未来。

他立睁双眸,如悲似叹:“命运翻覆苦乐多,愿加一羽见鲸落!”

在“我闻”的钟鸣声里,这支伞剑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华光,竟然往前推动,刺破了阿弥陀佛的指尖!

在无穷广大的佛陀金身,这一点剑创实在微渺。

但由此荡漾开的伞剑华光,像是将这座阿弥陀佛的金佛身,洗去一层金粉,又撕去了一层金箔。

梵钟未绝。

广闻钟坠在了三宝如来的耳垂下,像一枚天青色的耳坠,在风中轻轻一摇……广闻天下之道,映于琉璃佛眸。

净礼的泪珠就没有停下过,此刻一颗颗载着复杂的信息流坠落,折射出诸般幻彩。

三宝如来的拳头往前推,一下子掀翻了阿弥陀佛!

纵然世间绝顶者,相距超脱也甚远。

他们是浮云,是尘埃,是阿弥陀佛根本不需要过多在意的蚂蚁。

可一旦把他们放到胜利的天平上,它们也成为真正的砝码!

在诸天万界无数持诵阿弥陀佛之善信的骇然感受里……

岿然永恒的佛陀金身,竟然向后倾倒!

再无永伫的山河,再没有永远的传说。

向后仰倒的阿弥陀佛,已经遍身披雪,眉眼结霜,凛冬仙气结成缠身的锁链,冥冥之中降临一座辉煌的仙棺——

它简直是一座宫殿!

高阔,威严,霜冷。是永恒的冰雪,雕刻成的寂灭之棺,要于此刻,埋葬窃居君位的佛。

阿弥陀佛向后仰倒的过程,亦是仙棺筑造的过程。

当祂跌进这仙棺,便会迎来最终的埋葬——将以极寒凛冬,冻杀无量寿。

而祂不见悲喜。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

祂和仙棺之间的短暂距离,这一刻竟然不断延展。

无边的佛光都被仙帝推到世界角落,无量的寿光都被凛冬冻结,佛陀的金身也被剐掉了几层……可祂眼中仍有光。

一点光,便是无量光。

这不过一次跌倒的距离,已建立广阔的时空。广阔的时空里,光亮无穷。

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无量寿佛永远不会彻底倒下,那么祂跌倒这件事情就不曾发生。

凛冬寿棺无限远。

“无量是我根本义,是究竟、是圆满、是不可限量。”

“非无量不可含摄一切功德,非无量不能无憾。

“无量佛乃一切佛,见我如见十方一切佛,拜我如拜十方一切佛。”

“如来!”

祂颂声:“此亦众生,众生有仙——”

祂竟以无量根本义,含摄所有,要将仙帝所留下的一切创伤,都包容都消化,要将仙道,也合进极乐世界里!

却只闻天风呼啸,那声音暴躁到切断了禅声。

极冷冽的尖啸声里,礼玉的敲声十分清脆。

仙帝之袍飘荡在无穷的时空里,携日月星辰,带风霜雨露,仿佛要在这段匆匆掠过的旅途里,创造无比丰富的新世界。

无穷的时空被强行归纳为一瞬间、一寸远。

仙身近佛身。

那临世而斩剑的仙帝,此时却是提起了膝。一记居高而下的凌空膝撞,压在佛陀的胸膛。

叫那金的变成泥,叫那不朽的都凹陷。

佛陀金骨塌陷时,也如天雷作惊声。

此时也!

阿弥陀佛那为赤金所横的左眼,倏然化出一尊赤金色的剑仙人,仙姿飘逸,进而斩剑。

本该阻截它的佛眸,却持剑自返,化成了金色的目仙人,带头杀向那无尽的眼窟,如同杀进茫茫无际的宇宙黑洞。

那如冬枝挂冰雪的右眼,亦飞出一尊雪仙人,飘飘挥袖,茫茫多的冰雪仙术如飞瀑倾海——仙术飞瀑前,亦是金色的目仙人轰隆冲锋。

从仙帝膝撞的那一处为起始,仙光在佛陀金身上蔓延,一尊尊仙人在阿弥陀佛的金身上成就,全都跳杀出来,反伐本尊。

恐怖的万仙之术,再一次重现人间。

一人即为万万仙。

非止于自我,亦可施加于他人。

也唯有真正的仙帝,可以“帮”佛陀这样的超脱者……遍身成仙。

这当然是一种帮助,慑服万仙就意味着力量的跃升。

但仙帝赋予的灵性太足,让这些仙人有了真实的自我。

阿弥陀佛要含摄所有,要将仙道也融进极乐世界,也将仙人视为众生。

那么祂首先要普度的,是自祂佛躯所诞生的众仙。

因为此刻……万仙逆佛!

这一幕实在惊悚,紫极殿前视阶而待的丘吉,都裂开了眼睛,血色为泪,悲从心来。

佛光普照、望之祥和的金佛,此刻有扭曲怪诞的恐怖形显。祂的身上铺满了仙,本该餐霞饮露、仙风道骨的这些仙,这时却是疯魔一般,都向佛躯更内疯狂冲杀,毁灭他们所见的一切血肉,甚至这些血肉也都渐次成仙——

只要真正杀死了阿弥陀佛,他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仙,脱离佛躯,真实而存在!

根本不需要仙帝再操纵什么。

对于自我的渴求,对于生命的本能,就足够让这些刚刚诞生的“仙”,成为阿弥陀佛最坚决的敌人!

要如何让他们也极乐呢?

这些佛尸仙的自我,和阿弥陀佛不可并存!

姜无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抿唇。

祂并不彷徨,也并不矛盾,无非如姜望先前所言,斩掉这些跋山涉水路上,不得不斩掉的荆棘,而后继续前行。

怀菩萨心肠,亦要有金刚手段。

只是祂想得更多……

如今仿佛大势至,祂是那个逆行大潮的人。

天下缠白、极乐裂土、诸梵伐宗之后,又迎来万仙逆佛。

从国家,到极乐世界,到佛门,再到自身佛躯。

祂咀嚼到的是一种独行末日的感受——

没有人相信“众生极乐”的理想。

不止于现世,不止于所有已知的诸天。更在于所有听到这个故事,看到这个故事的人。

祂在做一件所有人都不认同的事情。

寥寥无几的支持,如狂风骤雨中的萤虫。

也就是祂在这里迎风雨,那些微光才没有被瞬间扑灭。

不朽的佛陀金身,迅速膨胀起来,没有变得更广大,而是丑陋又狰狞。狞恶乃魔相,金皮之下隆起的鼓包,全是反伐佛躯的佛尸仙!

祂倒弓着身体,终于在仙帝的膝撞之下跌落,半身都已过了棺沿。

而祂倒弓着……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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