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宁锦谍影(2/2)
孙大佝偻着走,步履蹒跚,是长期饥饿的体态。
“说话。”
“军……军爷……”孙大声音嘶哑,带着畏缩,“小人是河间府逃难来的……”
“河间哪条河决堤?”
“子牙河……不,是滹沱河,八月十五那晚决的堤,淹了肃宁、河间两县十三村……”
“表舅周福的茶馆在哪?”
“宁远城南街,门口有棵老槐树,三人都抱不过来……茶钱三文一碗,卖大碗茶,也卖炊饼……”
“周福脸上有什么记号?”
“左……左眉上有颗黑痣,说话时喜欢摸鼻子……”
——这些细节,是细作去年潜入宁远摸清的。真的周福半年前病死了,死无对证。
李永芳给了他们一包铜钱和几块黍饼:“装得像些。若被盘问,就哭,哭惨些。”
到了九月十五,三队人在不同时辰、不同城门出城。
三支小队如三滴水落入秋日的原野,很快消失在官道扬起的尘土中。远处,辽东大地一片枯黄,只有零星的村落冒着炊烟,像垂死之人的呼吸。
锦州城外三十里,官道关卡。
王普的商队排在查验队伍中,前面还有三支商队。他注意到,守关的千总换了人——不是去岁那个收钱爽快的老面孔,而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将领,面容瘦削,眼神锐利如鹰。
“路引。”轮到他们时,千总伸手,语气冷淡。
王普递上路引——伪造得极精,宣纸质地,大同府印鉴的篆法、墨色、印泥的朱砂颗粒都仿得惟妙惟肖。同时袖中滑出一块碎银,约二两。
千总瞥了眼银子,没接,反而将路引凑到眼前细看,手指在印鉴处摩挲——明制路引有暗纹,在特定角度能看到“兵部勘合”四字水印。
“大同德盛号。”千总抬眼盯着王普。
千总盯着他看了三息,将路引还他,又翻看货物。他检查得很细,不仅翻箱,还敲车板听声,甚至俯身看车底。
当看到那些人参貂皮时,他忽然问:“这季节,大同商人多贩棉布南货,你们为何反其道而行,贩皮货入关?”
王普赔笑:“军爷有所不知,今年山西早寒,皮货价涨。小人这是赶早市,赚个差价。”
千总不再问,挥手:“过去吧。记住,锦州近来严查奸细,商队每日需到衙门报备行踪,宿在何处、见了何人,都要登记。”
“是是是,谢军爷!”
过关后,王普回头瞥了一眼。那千总正对副将低语,副将手持小本,飞快记着什么,目光不时扫向他的车队。小本上隐约可见字迹:“大同德盛号,马姓,货十二车,人十三,辰时三刻过。”
车队走远五里,王普让伙计丙悄悄折返探查。半个时辰后回报:“头儿,咱们过后,关卡加了双岗。还有两个樵夫打扮的人,往咱们的方向去了。”
王普脸色一沉:“通知后面两队,分开走。到前面岔路口,一队走官道,一队走小路,在锦州城南十里铺汇合。”
他低声对心腹道:“这千总不贪财,要么是真清廉,要么是所图更大。告诉兄弟们,眼睛放亮些。”
宁远城外军营。
刘四背着药箱,拄着竹杖,走到军营辕门前。哨兵是个老兵,脸上有疤,眼神警惕。
“军爷,小人有祖传防伤寒的药散……”
“又是你?”老兵皱眉,“上个月不是来过吗?那时你说的是保定口音,这次怎么变河间了?”
刘四心念电转,面色不变:“军爷好记性。小人家在保定、河间交界,两地口音都会。上月天燥,想起保定的清热方子,口音就带出来了;今儿天寒,想起河间的桂枝汤,口音便又变了。行医之人,随方变音,也是常事。”
老兵将信将疑。正此时,上次那个把总路过——姓周,三十来岁,面善。
“等等,这郎中我认得。”周把总走过来,“营里正好有几个打摆子的,你进来看看。”
“谢军爷。”
刘四低头谢过,随把总进营。他余光迅速扫视——
壕沟新加深了,用脚步暗自丈量——约一丈五,比去年深三尺。沟底插着削尖的木桩。
校场上,约五十名兵士在操练鸟铳,但动作生疏,装填缓慢。教习的军官在骂:“快点!建奴来了,你这速度早死八回了!”
晾衣绳上,几十件冬衣在风中飘荡。多是旧衣,补丁叠补丁,有的棉花外露,发黑板结。更有几个兵士只穿单衣,外面直接套着铁甲,冻得嘴唇发紫。
到了病患营帐,里面躺着七人,面色潮红,浑身发抖。
“这病传染。”刘四边配药边说,“用柴胡、黄芩、青蒿,煎汤分饮。但药材……”
周把总叹气:“药材短缺。上头说拨,一直没到。”
刘四熬药时,与把总闲聊。
“今年冬天来得早,朝廷的冬饷不知何时到……”他似无意提起。
把总苦笑:“饷?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为这事,袁巡抚跟王略吵了几回。王经略说‘关内也缺饷’,让咱们自己想办法。咱们能想什么办法?”
正说着,帐外两个军官走过,低声抱怨:
“……袁巡抚又要抽兵去修大凌河,咱们宁远本来就人手不够,再抽,城都不用守了。”
“听说抽三百,都是精壮……”
刘四手中药勺顿了顿,继续搅动。
离开军营时,已近黄昏。刘四背着药箱走出辕门,忽然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走出百步后回头——营门旁站着一个文吏模样的人,四十来岁,穿着青色直裰,正与哨兵说话,但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两人目光一触,那文吏移开视线,转身进营。
刘四心头一凛,加快脚步,消失在暮色中。
锦州城,“福来客栈”二楼客房。王普在油灯下绘制草图。他用的是网格法:以锦州城为中心,画九宫格,标出城门、炮台、军营、粮仓位置。笔尖细密,标注小字:“南门,红衣炮五,其中二炮衣下轮廓方直,疑为木模。”“西门守军约一哨,戌时换岗,间隔半刻。”“粮车每日辰时入,约二十辆,守军十人,松散。”
与此同时,在宁远城外十里的破庙之中,刘四在火堆旁,用药杵捣药。捣到深处,药杵底部旋开,露出中空。他将小纸条塞入,上书密语:“天字区:冬衣缺,疟疾七,满高隙,袁抽兵三百修凌河。”——天为宁远,地为锦州,玄为山海关。
沈城,李永芳密室。
李永芳对着舆图踱步,暗忖:第一组该有消息了。
窗外传来扑翅声。他推开小窗,一只灰鸽落下,脚上系着铜管。取出纸条,是王普的密报:“已入锦,安,关严。”
李永芳略松一口气,但随即皱眉:“太顺利了……反而不安。”
他走到烛台前,将纸条凑到火上,火焰舔舐纸边,很快化作灰烬。
锦州城头,戌时。
奉命巡查的林游击按刀巡视,秋风吹动他盔尖红缨。他走到南门炮台,摸了摸那尊盖着炮衣的红衣大炮,忽然对身旁副将道:“这炮衣……有人动过。”
把总一惊:“将军?”
林游击指着炮衣下摆:“昨日我来看时,这结打在左边。今日在右边。”
他望向城外夜色,“近日入城商队,凡无保者,严加监视。我总觉着,建奴的爪子已经伸过来了。”
宁远军营,亥时。
满桂夜巡,走到白日刘四熬药的伙房外。他抽了抽鼻子,忽然蹲下,从灶灰中捻起一点药渣,凑到鼻前闻了闻。
“麻黄、桂枝……”他喃喃道,眼中寒光一闪,“这药方……有点意思。”
沈城密室,子时。
李永芳对着舆图,用朱笔在锦州、宁远两处画圈。像两道枷锁,锁住了明廷在关外至关重要的两个战略要点。
他低声自语:“第一步,算是落下去了。下一步步……还能走多远?”
窗外,秋月当空,清辉洒在辽东大地上。从沈城到宁锦的官道,在月光下如一条灰白的带子,蜿蜒伸向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