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洪台吉继位(1/2)
九月初一,寅时末,奴都沈城。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东方的天际只透出一抹蟹壳青。汗宫大殿前的广场上,却已是火把林立,甲光映寒。
秋风带着辽东大地特有的凛冽,卷过广场,吹动旗帜猎猎作响。那旗帜有八色,代表八旗,在晨曦将至的微光与跳动的火把映照下,如同八条蛰伏的巨蟒,无声地宣示着武力。
广场中央,一座以厚重青石垒砌的祭台已然就位。台不高,仅及人腰,却宽大厚重,透着原始的稳固感。台上陈设简洁而粗犷:正中摆放着完整的牺牲——一头剥洗净的肥羊和一颗硕大的牛头,象征着对天地神灵最丰厚的献祭。两侧陈列着八面代表各旗的织锦旗帜。最前方,平放着一副乌沉沉的盔甲与一柄带鞘的弯刀——那是已故天命汗努尔哈赤生前常佩之物,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其主人的魂灵仍在注视。
数名萨满早已静立祭台两侧。他们身着色彩斑斓、缀满兽骨与羽毛的神衣,头戴高耸的羽冠,脸上涂着赭石与白垩绘制的神秘纹路。每人手中或持绘有神秘图腾的单面神鼓,或握缀满铜铃的木杵,神情肃穆,眼神空洞,仿佛已与另一个世界沟通。
广场四周,八旗最精锐的巴牙喇护军披挂整齐,持锐肃立,如铜墙铁壁,将整个仪式场地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盔缨低垂,面甲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视着前方,确保此刻不会有任何意外打扰这决定国运的时刻。
所有有资格参与此等大典的议政贝勒、固山额真、五大臣及重要将领,皆已按照严格的爵位、旗份序列,整齐地肃立在祭台前方十余步外。无人交谈,甚至无人咳嗽。每个人都换上了相对正式的礼服——虽无大明官员那等繁复的补子与纹饰,但石青、深蓝的缎面袍服,镶貂缘的端罩,嵌有东珠或珊瑚的暖帽,依然在火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彰显着身份与此刻的庄重。
空气中弥漫着牺牲的血腥气、松脂火把的烟气,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肃杀。权力真空的焦灼、对新主的期待或不安、对未来的茫然或算计,都被这肃穆的仪式感强行压下,只剩下对“天命”与“祖制”的表面遵从。
辰时正。
“咚——”
“呜——”
低沉如闷雷的牛皮大鼓声猛然擂响,随即,高亢穿透的牛角号声撕裂清晨最后的静谧,两相交织,在沈阳城上空隆隆回荡,惊起远处林梢尚未醒透的寒鸦。
汗宫大殿沉重的木门,在鼓号声中,被两名魁伟的巴牙喇缓缓推开。
一道身影,自门内阴影中,稳步走出。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洪台吉。
他今日的装束,与往日身为四贝勒时已有微妙而关键的不同。头上一顶暖帽,帽檐正中缀着一颗拇指大小的东珠,在晨曦微光中流转着温润而尊贵的光泽。身着石青色四开衽礼袍,袍身以暗金线绣着简洁的云纹,外罩一件玄色貂皮端罩,毛锋油亮。腰束一条金镶玉革带,左侧悬挂荷包、玉佩,右侧空置——那是为象征权力的宝刀预留的位置。
这一身打扮,依然保有女真服饰的底色,但规制、用料与细节,已悄然透露出超越寻常贝勒的威仪与即将加身的至尊气度。
他面色平静,无喜无悲,目光沉稳如古井深潭。一步一步,踏在广场铺设的青石板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沉稳而坚定,径直走向那座祭台。火把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丝毫动摇不了那份沉静。
行至祭台前三步处,他稳稳站定。
为首的萨满,一位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摇动手中的神鼓。
“咚……咚咚……咚……”
鼓点起初缓慢,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跳上。随即,鼓点加快,变得急促而富有力量。其余萨满随之应和,摇动铜铃,发出清脆而密集的撞击声,与鼓声交织。
老萨满张口,喉中发出低沉、含混、绝非人类日常语言的吟唱。音节古怪,声调起伏跌宕,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激昂。他围绕祭台开始踏步、旋转、挥舞手臂,身上的骨饰与铜铃哗啦作响。其他萨满也加入舞蹈,动作狂放而充满原始的生命力,仿佛在与冥冥中的神灵、与山川祖灵进行着直接的、无需文字的通感交流。
鼓声、铃声、吟唱声、踏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带有催眠般魔力的声浪,笼罩了整个广场。许多跪拜的贝勒将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被这古老仪式的神秘氛围所慑。
祝祷持续了约一刻钟。终于,在老萨满一个猛然顿足的激昂长音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萨满们停下动作,缓缓退至祭台两侧,垂首肃立,仿佛刚刚耗尽了与神灵沟通的力气。
广场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和旗帜的扑簌声。
洪台吉整了整衣袍的下摆,神情愈发肃穆。他向前两步,在祭台正前方,撩起袍角,缓缓地、庄重地跪了下去。
身体伏低,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石地面。
一起,一伏,再起,再伏……
他行的是最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礼。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沉稳有力,充满无可置疑的虔诚。这不是表演给任何人看的谦卑,而是一个即将承接天命的继承者,对苍穹、对大地、对开创基业的父汗英灵,所必须表达的至高敬意与郑重承诺。
礼毕。
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依旧保持着跪姿,挺直了腰背。晨光此刻恰好变得明亮了一些,驱散了部分阴影,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昂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祭台,直抵高天深处。然后,用清晰、洪亮、足以让广场上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的声音,朗声宣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先汗承天命而生,英勇神武,十三副遗甲起兵,统一女真,创立大金,开疆拓土,恩泽广被八旗,威名震慑寰宇!”
“今先汗宾天,龙驭上宾,神器归位。国不可一日无主,民不可一日无君。诸贝勒大臣,秉公推举,众意所归,共举洪台吉,嗣承大统,继登大宝!”
他略作停顿,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凝聚更强大的力量,声调随之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在广场上空回荡:
“洪台吉——不敢有违天命!不敢辜负众望!今于此,告祭皇天后土,告慰先汗之灵——自即日起,继大汗位,尊号——”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气力,吐出那决定性的两个字:“天聪!”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定明年——”他继续宣告,声音沉稳而决绝,“为天聪元年!”
“愿天地垂佑,祖宗护持!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八旗劲旅,所向披靡!愿大金国祚,绵延长存!”
最后一句祝祷余音未绝,他再次深深叩首。
然后,他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身。
就在他转身,面向广场上肃立的众人的那一刻——
天际乌云深沉,洪台吉刚刚起身,仿佛地狱之门大开,魔兽入世,卷来滚滚嗜人戾气。
“拜见天聪汗!”
一个声音率先响起,打破了金光笼罩下的刹那寂静。是代善。他率先屈膝,伏地,叩首。动作标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
“拜见天聪汗!”
岳讬的声音紧随其后,充满了力量与毋庸置疑的忠诚。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霎时间,广场上所有人——贝勒、额真、大臣、将领,乃至四周肃立的甲士——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浪席卷,齐刷刷地屈膝、伏地、叩首。甲叶碰撞的哗啦声,衣袍摩擦的窸窣声,汇聚成一片庞大而恭顺的潮音,淹没了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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