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拉拢与说服(2/2)
他顿了顿,目光诚恳:“若……若蒙众兄弟不弃,真需我勉为其难,担此重任。我在此向长生天起誓:必视岳讬、萨哈廉为我之股肱,国之大政,必与共议。尔等所领之旗份、属民、财产,非但保其无虞,更将依才德,委以重任,共担国事。”
这话没有直接许诺汗位,但意思已昭然若揭。承诺的核心是“共议”和“重用”,这正是岳讬兄弟最看重的——在新格局中的话语权和发展空间。
岳讬沉声道:“四叔放心。父亲那边……”他看了一眼萨哈廉。
萨哈廉接口道:“我等自当全力劝说父亲。父亲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必能以大金国运为重,以家族长远为念。我等会让他明白,拥戴四叔,乃是最明智、最有利之选。”
“代善兄长处,我始终敬重。”洪台吉适时表态,“无论何时,他都是我们的大哥。此事……便先有劳二位侄儿转圜。我暂不露面,一切维持对兄长的敬重。待到诸贝勒共议之时,再听公论。”
默契,已然达成。
八月十五日晚,岳讬独自一人走进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感。连日操劳丧仪,加上心力交瘁,让这位大贝勒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靠在椅背上,听长子陈述。
岳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观冷静,他陈说利害:父亲若在此时出面争位,阿敏叔父因其出身与旧怨,必定不会心服,甚至可能暗中作梗;莽古尔泰叔父性情骄横,亦难驾驭;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新丧其母,悲恨交加,若觉父亲可欺或受人挑唆,极易成为祸乱之源。一旦处理不当,八旗离心,内斗必起,大金危矣。况且,父亲当年被废储位之事,虽已过去,但终是白璧微瑕,难保不会在争位时被对手旧事重提,大做文章。
起初,代善只是默然听着,脸色在烛光下晦暗不明。但随着岳讬越说越深入,代善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胸膛开始起伏。当岳讬提到“被废之事”时,代善猛地睁大眼睛,那里面布满血丝,死死盯住儿子。
“逆子!”
一声怒喝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代善将手中的茶碗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泼洒开来。
他霍然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岳讬,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声音都变了调:“尔等是我的儿子!是我嫡亲的血脉!不思如何助父成就大业,反倒在这里替外人做说客,来数落你老子的不是?!洪台吉给了你们什么天大的好处?!让你们连人伦纲常、血脉亲情都不顾了?!啊?!”
岳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梗着脖子,抬眼看着暴怒的父亲,眼中亦有痛色,但更多却是决绝:“儿子正是顾念血脉亲情,正是顾念我一脉的存续荣衰,才不得不来直言劝谏父亲!强行争位,胜算能有几何?一旦失败,我全家老少何处容身?即便……即便侥幸成功,坐上去的也是个四面漏风的破位子,内有强敌环伺,外有明虏紧逼,父亲您可能有一日安枕?儿子这是为父亲,为全家上下着想!是不忍见父亲和全家踏入火坑啊!”
“滚!给我滚出去!”代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房门,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岳讬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默默退了出去。房门关上,隔绝了父亲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怒意。
第一次劝说,以彻底的失败和父子关系的剧烈震荡告终。
两日后,这个安静的午后。
萨哈廉带着一盒上好的人参,以探病为由进了代善的书房。他没有像岳讬那样直接切入争位话题,而是从刚刚发生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讳莫如深的事情谈起。
“父亲的气色比前两日好些了。”萨哈廉温言道,亲手为人参切片,准备泡水,“只是还需多静养。这几日,宫里宫外,事太多了。”
代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未消的余怒。
萨哈廉仿佛没看见,一边动作,一边用很轻、却像针一样尖细的声音说道:“大妃……去得突然。‘遗命’二字,如今宫里宫外都传遍了。父亲,您说,那‘遗命’,真是大汗亲口所言?还是……别的什么?”
代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萨哈廉将参茶轻轻放在父亲手边,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敲在人心上:“这件事,是四大贝勒一起定的。四叔能在这之后,立刻来找我和大哥‘共议’,而不是去找阿敏叔父,或者莽古尔泰叔父,更不是去拉拢阿济格他们……父亲,您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他稍稍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这意味着,四叔把咱们这一支,当成了自己人,至少是可以争取、可以合作的对象。他给咱们留了余地,留了台阶,也留了……一份不小的功劳。”
代善的嘴唇抿紧了,脸色微微发白。
萨哈廉继续加码:“父亲,您再想想,如果咱们摆出一副非要争个高下的架势。那四叔接下来会不会去联合本就有意坐山观虎斗的阿敏叔父?或者许以重利,拉拢那个只想打仗抢掠的莽古尔泰叔父?他甚至可以对阿济格、多尔衮他们说,‘看,代善要争位,他若上去,还有你们的好日子过吗?不如跟我,我保你们’?”
“到那时……”萨哈廉的目光紧紧锁住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咱们父子,咱们这两红旗,真能对抗得了其他六旗的联盟吗?结局呢?父亲,阿巴亥大妃是怎么死的,您就在现场。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
代善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阿巴亥悬梁的画面,闪过洪台吉那双平静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萨哈廉描绘的那种可能,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心里。
是啊,如果洪台吉不来找岳讬他们,而是直接去联合别人呢?自己这两个最能干、实际上已掌握着旗中大部分实权的儿子,会不会在压力下反而被推向对立面?甚至为了自保而……
他不敢再想下去。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夹杂着恐惧,席卷了他。
萨哈廉看准时机,语气转为恳切,带着为家族谋划的赤诚:“父亲,拥立四叔,您便是从龙拥戴的第一功臣。从此,您就是大金的‘大贝勒’,地位尊崇无比,安享尊荣。我们兄弟也能凭借拥立之功和自身才干,获得重用,参与机要,建功立业。咱们这一支的荣耀、权位,可保长久,甚至更加显赫。”
代善久久没有言语,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萨哈廉耐心地等待着。父亲心中的“野心”与“不甘”,正在一寸一寸的崩塌。
岳讬和萨哈廉的态度,几乎代表了他们这一支新生代实权派的集体意志。没有他们的全力支持,他这个“大贝勒”不过是个空头称号,即便是用尽手段,勉强坐上了汗位,最后恐怕也不过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正如萨哈廉所说的——洪台吉可以去联合其他人,届时他将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或许岳讬和萨哈廉是对的。
或许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那个位置,需要的狠辣、果决、权谋、心胸,自己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
退一步,保住现有的尊荣,为儿孙谋一个安稳显赫的未来,或许才是他这个父亲、这个家主,现在最应该做的。
次日早晨。代善派人将两个儿子叫到了跟前。
一夜之间,他仿佛又苍老了几岁,眼袋深重,鬓角的白发似乎也多了些。他眼中再无挣扎,只有疲惫,以及——认命的平静。
他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的两个儿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他声音沙哑干涩,“你们……说得对。”
代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前方:“为了大金国不致分崩离析,也为了……我们这一支的平安长远……便依尔等所言吧!”
他的视线终于聚焦到两个儿子脸上,复杂的目光中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去告诉洪台吉……”代善顿了顿,缓缓道,“待到诸贝勒共议会议之时,我会说话。”
“父亲……”岳讬喉头滚动,心中五味杂陈,有达成目标的轻松,也有目睹父亲如此颓唐的不忍。
代善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房门轻轻合上。
代善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已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