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大妃自尽(2/2)
他顿了顿,语气微妙一变:“但若大妃执意不从……则非但违逆遗命、抗拒祖制,恐三位幼弟,亦将受牵连。大妃聪慧,当知如何抉择,才是真正为他们好。”
软硬兼施,图穷匕见。
阿巴亥的目光从四人脸上扫过:代善避开视线,手指无意识摩挲衣角;阿敏面无表情,眼中却有一丝快意——是对野猪皮家族的恨意转移?莽古尔泰手按刀柄,蠢蠢欲动;洪台吉则平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处理的器物。
她明白了。这不是一个人的意志,是四大贝勒的集体决定。他们已结成同盟,用“遗命”这面大旗,行清除之实。反抗,不仅自己必死,还会给三个儿子招来杀身之祸。
所有的愤怒、不甘、挣扎,在这一刻化作冰冷的绝望。
阿巴亥慢慢坐回椅中,挺直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了疲惫。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莽古尔泰快要忍不住催促时,才缓缓开口:
“我要更衣、梳妆。”
辰时初刻,天色大亮。
阿巴亥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两个跟随她二十年的心腹宫女。寝宫内室的门紧闭,外间站着四大贝勒派来的亲信——名义上是“伺候”,实为监视。
“为我梳妆吧!”阿巴亥坐在镜前,声音平静得可怕。
宫女颤抖着手,为她解开素服,换上那套只有大典礼才穿的大妃朝服:石青色缎面,绣五彩云龙纹,镶貂缘,配东珠耳饰、金约、领约。又为她重梳发髻,戴朝冠,冠顶衔一颗大东珠。
镜中的女人华贵庄严,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典,而非赴死。
“主子……”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跪地泣不成声。
阿巴亥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死之后,你们找个机会,出宫去吧。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够你们下半生衣食无忧。”
“奴婢愿随主子去!”
“糊涂。”阿巴亥轻声道,“活着,才有将来。”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对白玉坠子——那是多年前,野猪皮亲手为她戴上的。她摩挲着温润的玉石,嘴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笑。
那个男人,爱她宠她,给她尊荣,让她生下三个儿子,却也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最后,连她的死,都要被利用成政治清洗的工具。
“去把多铎带来。”她忽然说,“只说……母亲想再看看他。”
门外的人迟疑片刻,还是去了。
不多时,十三岁的多铎被领进来,眼睛红肿,一见母亲盛装,愣住了。
“额娘,您这是……”
阿巴亥将他搂入怀中,用力抱了抱。多铎身上还有孩童的奶香气,让她想起他刚出生时,野猪皮抱着幼子大笑的模样。
“听着,多铎,”她在儿子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好好活着,听哥哥们的话。不要想着报仇,至少现在不要。记住今日,但未到时,勿要妄动……明白吗?”
多铎似懂非懂,只是拼命点头,眼泪又涌出来。
“去吧!”阿巴亥推开他,别过脸,“出去,别回头。”
多铎被带走了。室内重归寂静。
阿巴亥站起身,走到窗前。晨光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得一片朦胧。她看见院中那棵老槐树,是当年她入宫时亲手栽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可以了。”她说。
两个宫女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泪流满面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阿巴亥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绫——那是她昨夜就准备好的,或许在心底深处,她早已料到这一幕。
她搬过凳子,站上去,将白绫抛过房梁,打了个结。动作从容,仿佛不是在准备自尽,而是在完成一项仪式。
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盛装的自己,她闭上眼,将脖颈伸入绳圈。
凳子被踢倒的闷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辰时三刻,门开了。
两个宫女哭着跪在门外:“大妃……去了。”
四大贝勒几乎同时起身。洪台吉率先入内,代善迟疑一瞬跟上,阿敏与莽古尔泰殿后。
室内,阿巴亥悬在梁上,盛装整齐,面容平静,甚至看不出痛苦。只有微微散乱的鬓发和垂落的双手,昭示着生命的消逝。
洪台吉仔细查验,确认气息已绝,才沉声道:“大妃感念大汗深恩,自愿殉葬,贞烈可嘉。以最高规格治丧,与大汗同葬。”
代善别过脸去,不敢看那张脸。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刚从乌拉部嫁来的少女,明媚鲜妍,在宴席上跳舞,野猪皮看得目不转睛。如今,她像一朵被强行掐断的花,枯萎在这冰冷的清晨。
“总算了结了。”莽古尔泰松了口气。
阿敏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悬垂的白绫,眼中闪过什么,又迅速隐去。
消息如风般传遍宫廷,继而传向八旗各营。
官方公告在午前便贴出:“大妃阿巴亥,痛悉大汗宾天,哀毁逾恒,感念深恩,自愿殉葬以侍泉下。其志贞烈,堪为典范。着以国母礼治丧,与大汗同穴。”
词句冠冕堂皇,将一场政治谋杀粉饰成情深义重的殉夫壮举。
午后,洪台吉在偏殿召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
阿济格双眼赤红,拳头紧握,但被两个弟弟死死拉住。多尔衮面色苍白,却异常平静,只有紧抿的嘴唇泄露出一丝情绪。多铎还在抽泣,眼睛肿得像桃子。
“三位弟弟节哀。”洪台吉语气温和,“大妃从殉,乃父汗遗命,亦是祖制。我等虽痛,亦不得不遵。但你们放心,既为父汗骨血,便是我等手足。你们的旗份、牛录、财产,一切如旧。日后有我等在,必不让你们受委屈。”
话说得好听,但阿济格听出了弦外之音:一切如旧的前提,是“有我等在”。
多尔衮忽然跪下,额头触地:“谢四哥……及诸位兄长体恤。母妃既去,我等年幼,今后还仰赖兄长们教导。”
这话说得恭顺至极,连洪台吉都微微一怔,深深看了他一眼。
“起来吧。”洪台吉亲手扶起他,“先去料理大妃后事。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三兄弟退出偏殿。走到无人处,阿济格猛地一拳砸在廊柱上,鲜血渗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多尔衮捂住他的嘴,眼中第一次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大哥,慎言。母亲用命换我们活着,不是让我们现在去送死。”
多铎擦着眼泪:“二哥,那我们怎么办?”
“等。”多尔衮望向深宫方向,那里有两处灵堂,一处是他的父汗,一处是他的母亲,“记住今天,记住他们四个的脸。然后……好好活着,等我们有力量的那天。”
夜幕再次降临。
汗宫里,两处丧仪同时进行:一处是震铄辽东的天命汗,一处是“自愿殉夫”的大妃。白幡飘荡,纸钱飞舞,萨满的铃声彻夜不休。哭灵声依旧,但许多人已经哭累了,或者哭得麻木了。
宫墙高处,洪台吉独自站着,望着阿巴亥灵堂方向的微弱灯火。风吹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
清除内患的第一步,完成了。干净利落,借着“遗命”与“祖制”之名,四大贝勒联手,将一个可能影响权力平衡的女人及其背后的潜在威胁,彻底抹去。
但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四大贝勒共治,这“共”字,该如何写?谁主,谁从?今日的盟友,明日会不会成为对手?
洪台吉转身,走下高台。他的脚步稳而沉,踏在石阶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他知道,更复杂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在这场博弈中,今日阿巴亥之死,不过是一枚被吃掉的棋子——重要,却已属于过去。
暮色苍茫,风声呜咽,像谁在饮泣,又像谁在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