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女生言情 > 大明北洋军 > 第135章 野猪皮之死

第135章 野猪皮之死(2/2)

目录

当时阿敏是什么表情?莽古尔泰努力回忆。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丝……虔诚?他领命而去,当真杀了最肥壮的牛,宰了上好的羊,在神杆下焚起大捆的纸钱,烟雾缭绕中,他跪在那里,以最标准的姿势,念念有词。

那念词,究竟是祈求神灵保佑这病榻上的伯父兼杀父仇人早日康复,还是在恳请父亲的亡魂显灵,快些将这老货带走?

无人知晓。

“诅咒真的有效了。”舒尔哈齐冰冷的声音,在野猪皮脑海深处,格外清晰而刺耳。

“嗯……”

一声极轻的呻吟,将舱内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是船身一个轻微的晃动,还是纯粹的生命本能?床上如朽木一般的老人又动了动。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昏睡过去。眼皮挣扎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比刚才似乎清明了一丝,但依旧浑浊。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在舱内扫视,最后定格在离他最近的代善脸上。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的声音终于勉强成型:“这……是……何处?”

代善连忙凑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父汗……是浑河。我们在浑河上,回沈阳。”

“浑……河……”

两个字,如同两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老人记忆最深处某个锁死的、布满灰尘的箱子。

“浑河……”

箱子被撬开了。

不是关于胜利的记忆,不是关于征服的荣耀。是血。是浓得化不开、渗入河底淤泥的鲜血。是无数扭曲的、苍白的、或稚嫩或衰老的面孔。是绝望的哭嚎,是临死的诅咒,是刀锋砍断颈骨时沉闷的响声。

那些面孔,从浑河浑浊的水波里浮现出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穿着破烂的汉人衣裳,身上布满伤口,七窍流血,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死死地“盯”着他。他们伸出青白浮肿的手臂,手指痉挛地抓挠着,嘴巴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控诉,在嘶喊,在索命。

浑河!对了,浑河!那些死战不降的浙兵和白杆兵,一个个倒在八旗勇士的铁箭与炮子之下,活着仍旧高呼酣战不止。

不肯剃发投降的辽民在这里被驱赶入水,成片成片地溺毙、射杀……河水为之发赤,数月不清。

那些血,那些命,那些被他视为“泥堪”、随意剥夺的汉民的生命,此刻仿佛都汇聚到了这条河里,随着波浪翻滚,化作无数索命的冤魂,向他扑来!

“啊——”

一声凄厉、嘶哑、充满极致恐惧的吼叫,猛然从床上那具看似油尽灯枯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垂死之兽最后的绝望力量。

野猪皮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眼球凸出,死死盯着舱顶虚空处,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手猛地抓住胸前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父汗!”

“大汗!”

代善、洪台吉、莽古尔泰同时扑到床边。

但老人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惊恐被更深的空洞取代。紧抓着锦被的手无力地松开,滑落。他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这一次,脸色不再是蜡黄,而是泛出一种不祥的金纸般的颜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

“参汤!快!灌参汤!”

“萨满……快,叫萨满上来!”

船舱里瞬间乱作一团。有人端来滚烫的参汤,撬开老人的牙关,勉强灌进去几口,却大半顺着嘴角流出。随船的萨满被匆匆拉进来,敲起单面的神鼓,摇晃着系满彩布和铜铃的神杖,围绕着床榻跳跃、旋转,发出古怪的音节。

然而,一切努力都显得苍白无力。

床榻上的人,气息越来越弱,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

船,依旧在行进。穿过一片稍窄的河道,前方视野开阔了些。岸上有人认得地形,低声禀报:“快到瑷鸡堡了……”

瑷鸡堡,离沈阳城还有四十里。

就在这时,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床上的人,那根维系生命的最细的弦,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

这一次,眼神竟奇异地清明了一瞬。不是回光返照的锐利,而是一种看透了什么的、混杂着疲惫、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情绪的清明。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

先落在离他最近的洪台吉脸上。这个第八子,平日里沉稳寡言,心思却最是深沉。他看着他,眼神停留了片刻。

接着,目光扫过代善,扫过莽古尔泰,扫过舱内其他几张模糊的面孔。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投向舱壁,投向更远的虚空。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有着他一生征战、杀戮、荣耀与痛苦的缩影。

嘴唇,再一次嚅动。

洪台吉反应最快,立刻将耳朵凑到父汗的唇边。

气息微弱,声音含混得如同梦呓。洪台吉凝神细听,只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阿……巴亥……”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是“八旗”?是“小心”?还是毫无意义的呓语?

没人能确定了。

那口支撑了六十八年,支撑他起兵、征战、建国、称汗的气,终于,断了。

眼睛还睁着,但里面的光,彻底散了。浑浊的瞳孔里,只剩下空洞,映出舱顶模糊的雕花。

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船行水声,萨满手中停顿的神鼓,以及众人几乎停滞的呼吸。

这寂静持续了几个漫长的呼吸。

然后——

“父汗——”

代善第一个扑倒在床边,发出悲恸的哭喊,额头重重磕在床沿上。

“大汗啊——!”

莽古尔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洪台吉缓缓直起身,退后一步,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抬手,用袖子遮住了脸。

其他侍卫、臣子,也纷纷跪倒,伏地哀泣。

哭声、喊声、捶打声,瞬间充满了船舱,又溢出船舱,飘散在浑河萧瑟的秋风中。

真假不论,场面总要做足。

——这是一个大日子,值得所有幸存的辽民称庆。因为,手上沾满了辽东汉民鲜血的刽子手,“我大金”的天命汗野猪皮,终于噶了。

目录
返回顶部